生如逆旅(48)
电话直接接进了手术室,陆青时在穿手术衣,护士从身后替她系着带子。
“好,你们到机场了吗?”
于归将装有宝贵心脏的保温箱放进了后备箱里,锁上车门:“还没有,供体的情况比想象的复杂一些,摘除花了点时间”
陆青时皱皱眉头:“快一点”
上海的路况比起锦州来说,只能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郑医生一路按着喇叭见缝插针,把普通轿车开成了赛车,于归被晃得七荤八素的时候,机场总算到了。
“前往锦州市的旅客朋友们请注意:您乘坐的CA3387次航班已经停止登机了,舱门即将关闭,没有登机的旅客请前往柜台办理改期手续”
一行人在拥挤的人群里艰难地穿行,于归拎着保温箱逐渐感到吃力,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
同行的医生一把拿了过来,于归还来不及说谢谢,拔腿跟着他就往登机口跑。
在一阵连比带说又拿出了证件之后,机场的地勤神色松动了些,看着这几个风尘仆仆满头大汗的人,拿出了对讲机。
“机长……”
本来正在滑往起飞跑道的飞机突然退往了安全地带,并且逐渐熄灭了引擎。
在等待了约有五分钟之后,有乘客躁动不安起来,拍着座椅扶手大声道:“怎么了怎么了!还飞不飞啦!老子赶着去锦州开会呢!”
“就是啊!刚不都上跑道了吗?怎么突然停下来了!”
“花钱坐飞机就是图个快捷,你们航空公司搞毛啊!耽误时间了你们赔啊!”
“还飞不飞啦,不飞退票!”
“对,退票!”
……
机舱广播响了起来:“尊敬的各位旅客朋友们,我是CA3387航班的机长,我们现在在等待的是四位医生,他们要赶回锦州市为一名五岁的儿童做心脏移植手术,如果错过了这趟航班,那位孩子也就没有了生的希望,请大家再耐心等待一下,他们正在办理乘机手续,谢谢”
广播用各国语言重复了三遍,机舱里抱怨的声音逐渐小了起来。
于归抱着保温箱一头扎进了机舱,最后一位同事也跑了进来,机舱门在眼前缓缓关闭。
郑医生看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她:“行啊,跑的还挺快”
于归看着飞机滑入跑道里,也松了一口气:“哪里,您也不慢”
作为常年在全国各地医院奔波摘除供心的郑医生来说,这样的事几乎是家常便饭,没有哪一次不是跑着来跑着回去。
“给你陆老师打个电话吧,就说我们已经登机了,马上起飞”
“好”于归从兜里翻出手机,按下通话键,没响多久空姐就过来提醒了:“您好,飞机马上就准备升空了,请您把手机调至关机或飞行模式”
于归无奈,只来得及给她发了一条短信,就匆匆挂了电话。
飞机的巨大轰鸣声响了起来,一瞬间的眩晕感过后,逐渐拔高升空飞入了云层里。
于归怀里抱着保温箱,趴在舷窗上,心里想的却是:淼淼,坚持住,等我。
第43章 风波
后来于归回想起那一天,一切发生的事都好像用长焦镜头拍出的纪录片, 有种缓慢流淌过去的时间质感。
也许有些事, 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果吧, 比如她和方知有的相爱, 比如她成了陆青时的学生, 比如陆青时会遇上顾衍之,向南柯会爱上秦喧, 又比如那天还没下高速就开始堵车。
于归第三次打开车门下车察看,长长的路途依旧堵得水泄不通, 车流看不见尽头。
她随手扯过路边等候的司机问:“这路, 什么时候才能通?”
司机抽着烟,脚下一堆烟头:“不知道呢, 我都等了四个多小时了,说是前面发生了连环车祸”
于归懊恼地锁上车门,郑医生趴在方向盘上垂着头, 后座的医生一拳砸在了椅背上:“偏偏堵在了最后的十公里上!”
能救命的心脏离淼淼还有十公里远。
于归看着绵延不绝的车流,突然咬了咬牙, 解开了安全带。
“你干什么去?!”
郑医生去拉她, 扑了个空,于归已经打开了后备箱, 拎出保温箱来。
“我们不可能在这等四个小时,淼淼也等不了那么久,我要跑回去”
“你疯了?!这么远……”他话音未落,同行的两位男医生也下了车, 脱掉外套,挽起袖子。
“我们接力跑”
于归脸上溢出感激而又感动的笑容。
胸腔已经被打开,心脏感染得很严重,几乎脆得像一张纸一样,周围的血管畸形也很严重,都粘连在了一起,右心肉眼可见得肿胀,而左心室只有核桃大小。
做了十多年心脏移植的张主任也是头一次做这么棘手的病例,小心翼翼拿电刀剥离着心脏周围的血管和神经。
“陆主任,你帮我处理右心房的下腔静脉,我来处理主动脉”
“好”
二人互换了位置,陆青时一边操作一边吩咐巡台:“给于归打电话问她到哪了”
移植手术并不是说只要把器官从患者身体里取出来再放上新的就行了,还得考虑怎么接如何接才能让排异反应降到最小,最大程度延缓患者的生命。
事先已经让于归保留了较多的下腔静脉,是以她打算把畸形的部分全部都切除了,这些不够稳定的血管留着也是隐患,她打算用供心多余的部分来弥补上,实在不行的话就用人工血管置换。
“联系上了吗?”
巡台护士摇头:“于大夫不接电话”
“那给郑医生打”
过了会儿,巡台捂着听筒一脸为难:“郑大夫说,他们被堵在高速出口上了”
陆青时拿着单极电刀的手顿了一下。
果然。
“马上心脏摘除就要完成了,让他们想想办法”张主任接了话。
她不是体育运动优等生,在学校体测八百米的时候多次不及格,奔跑到极限的感觉和呼吸衰竭很像,肺里的空气被挤了出去,吸入的那些氧气不够维持全身器官的血液灌注,于是会出现乏力、头晕、呕吐、视物模糊,因为难受眼角渗出了生理泪水,那些明明晃晃的街灯在眼前摇摆不定,忽然世界一片黑暗。
于归一个踉跄倒了下去,却被人稳稳扶了起来:“顾队长!”
她惊喜地喊出了声。
顾衍之骑着机车一路风驰电掣逆行过来,把头盔戴在了她头上,眼看着身后闪烁的警灯要赶到了,她拍拍后座:“快点上来”
于归点点头,抱着保温箱爬上了她的后座:“是陆老师让你来的吗?”
“抓稳了”顾衍之没回头,踩下油门,嗡地一声机车在狭窄的车流里蹭地一下窜了出去。
“你们刚走没多久高速就发生了连环车祸,青时预料到可能会堵车就让我做好来接你的准备”
狂风从耳旁呼啸而过,于归整个面部肌肉被风吹得有些变形,心惊胆战地抓住了她的衣襟。
心想:陆老师真乃神人也。
“这是……”即使事先做了完整的术前检查CT断层扫描与血管造影,术中探查的时候还是在与肺相连接的主动脉背面的阴影里发现了直径大于10cm的动脉瘤。
瘤子的位置很巧妙,挨着主动脉,牢牢粘连着心和肺,如果只移植心脏的话,势必会划破瘤体造成大出血,不移植心脏的话淼淼下不了手术台,现在唯一的方法只有心肺联合移植,可是找到合适的心源已是不易,又去哪儿找合格的肺源呢?
“镊子”器械护士把镊子递到了她手里。
陆青时头也没抬,眉眼坚毅:“拼一把”
赌上前途和命运,去完成一场看似不可能成功的手术。
刘长生急了,从观摩室里站起身来:“陆大夫别胡来,先去和患者家属商量一下”
“你是想先把肿瘤与主动脉剥离开来,然后取下腔静脉进行搭桥,最后切除和肺粘连在一块的肿瘤吗?”
这种方法他只在外文医学期刊上见到过。
陆青时摇头:“不,她的血管太脆了,主动脉出血的话根本结扎不了,所以我要用人工血管置换掉她的大动脉”
“不行,肿瘤表面血管丰富,你信不信你的组织剪还没放上去就会开始出血”
“所以我要用人工心肺来代替心脏的功能”她回头喊麻醉医:“体外循环准备好了吗?”
突然改变手术方式,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张主任放下电刀:“陆大夫,你这太乱来了,失败的话是要承担责任的!”
陆青时抬头,扫过手术室里的这一张张脸,充满了恐惧、不安,彷徨,他们还都很年轻或者正当壮年,谁也不愿意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而让自己的职业生涯有了污点,即使大家的初心都是一样的:治病救人而已。
她深吸了一口气:“换主刀医,由我切除肿瘤及完成全部主动脉置换术”
她走到了张主任的位置上:“待会儿心源来了再换回来,移植不是我的强项,希望您全力以赴”
“你……”他还想说什么,被陆青时用胳膊肘挤下了台。
“麻醉医,体外循环准备好了没有!”向来不发火的人突然吼了一句,麻醉医吓得简直要跳了起来。
“好了,八点三十五分,体外循环开始”麻醉医按下秒表:“手术原定时长六个小时,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三十五分钟,所以留给陆大夫的时间不多了,体外循环最多只能坚持二十分钟”
过了这个时间,何淼淼会全身多器官衰竭而死。
手术室里的所有人顿时都紧张了起来。
“镊子”
“单极电刀”
“组织剪”
“助手用静脉拉钩拉住这里”
“好,给我血管遮断钳”
陆青时的手很稳,并不因时间一分一秒流淌过去而感到焦躁,在手术台上,侵淫在自己的领域里,她是独一无二的王。
“还有十五分钟!”
麻醉医开始报时。
陆青时拿起了组织剪:“准备切除肿瘤”
所有人都屏息静气看着这一幕。
她事先已经遮断了肿瘤上下两端的血管,没有过多犹豫,一只手缓缓剥离着,另一只手沿着剥离出来的痕迹切断了肿瘤与周围组织的供给。
没有出血。
张主任大松了一口气,感谢上帝。
陆青时微微阖了一下眸子,悄悄平复了呼吸,拿镊子把肿瘤夹了出来,放进污物盘里:“送病理,肿瘤切除完毕”
“接下来置换人工血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