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同风(52)
“草原已经被二王子把控了,他是个弱小的人,并不能给我们带来繁荣。”
“大君希望您能回去,从他手中接过王座。”
格尔沁心一沉,她骑在马上纵横于宽阔的大道,心却像栓了块铅石一样笨重。她迎着风,只觉得这股自由的长风刮在脸上是如此之痛,沉默了片刻才问道:“大君他……还好吗?”
武士回答:“出发之前,大君还很好。可是入冬之后,大君就病了。希望您快一些,他一定很想再见见你。”
“大军下令,让黑夜的武士愿追随您。无论是怎么样的人来阻挡你迈向王座的脚步,我们都会替您将他送往漆黑的长夜里。”
格尔沁深吸了一口气,驾着身下骏马,咬牙下令:“那就再快些,不顾一切地,给我赶回溯北!”
明媚的春光下,她率着一群黑夜的使者奔驰在大道上,掀起了无数尘烟。身穿樱草服的侍卫匆匆追在她马后,一路追赶,始终都保持着一段距离。
像是一道黑色的闪电那般,格尔沁挟持着钟离茗,迅速地又过了一道门禁,彻底离开源州城,冲向了源州城以北,一个莫名小镇的渡口,找到了黑甲武士准备好的船。
她们预定坐船沿着北川河逆流而上,返回溯北。就在她们从马上下来,匆忙上船之时,身穿樱草服的金袍卫匆忙赶来,带着一群当地的守城士兵乌泱泱地追上了格尔沁的脚步。
格尔沁率着几十名黑甲武士,看向了四周围得密密麻麻的士兵,将钟离茗锁在怀中,如捏鸡仔一般掐着她纤细的喉咙,厉声道:“别过来,这是黎州王唯一的女儿,她要是死了,黎州王必然暴怒。”
当地的武将对此颇为忌惮,唯有金袍卫副统领冷冷下令,示意弓箭手开弓,只简单地说了一个字:“杀!”
格尔沁必须留在楚国,生死不论!
于是漫天箭雨落下,扎向了已经是笼中之鸟的格尔沁。武士们围成一个圈,以自身盔甲做盾,护送着她往渡口停着的船挪去。
箭雨被武士们手里的弯刀拨开,发出了叮当之声。格尔沁锁着怀里的小女孩,低头看着她苍白的脸色,颇有些自嘲道:“你们楚国的陛下,你的堂姐,还真是个狠人。”这样的关头,一点也不为其他左右,做出了最有利的抉择。
钟离茗吐了一路,此刻恢复了点力气,昏头昏脑说道:“我们……钟离家的子孙,根本不畏惧死亡。”
“你休想,逃回溯北!”
钟离茗抬头望着她,稚嫩的眼神里满是狠厉。格尔沁被那个眼神当场镇住了,就在下一刻,钟离茗低头,狠狠地在她手上咬了一口!
第63章 十三.3
格尔沁吃痛,忙伸手将钟离茗推开。钟离茗被她推得一个踉跄, 倒在地上, 仰首怒视着格尔沁。少女的倒在潮湿的河岸泥地上, 嘴角沾上了鲜血,神色狠厉。格尔沁握着自己鲜血直流的手腕, 眼神冷冽:“我不想杀你。”
她说完这句话后, 重新将钟离茗从地上提起来, 拎着她在黑甲武士的护卫下朝渡口的船只挪去。凌厉箭羽中,站在岸上的士兵稳步冲上前, 前赴后继地死在了黑甲武士的刀下, 拖延了他们前进的速度。
就在此时,监天司的风伯率着暗卫匆匆赶来。风伯领着暗卫突入了黑甲武士的重围, 与格尔沁交手,从她手里夺回钟离茗后,匆忙后退。
钟离茗脱险的那一刻, 站在黑甲武士中央的格尔沁握着弯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鲜血滴落在弯刀上,染红了冷冽寒刃。钟离茗被风伯抱在怀中,只觉得一股巨力扼住了自己的喉咙, 将所有要说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她啊啊了几声,被风伯抱回了岸上。暗卫们将她围在人群中, 她透过暗卫们披满夜色的斗篷,看到了漫天的箭羽落下,扎入了黑甲武士身上。
远处的夕阳在下沉, 灿烂的晚霞映在了水面上,折射出粼粼波光。身穿红衣的楚军与黑甲武士交战,鲜血染红了草地,最红流向了河水,大片片河面被染红。
一个个黑甲武士倒下,最终只有格尔沁一个人手握弯刀,站在了一片赤色的楚军中。
她身披的鲜艳绸缎早已被染红,发丝凌乱,一只眼睛被浓稠的鲜血遮蔽。格尔沁看着手持□□,缓步包围过来虎视眈眈的楚军,忽然长舒了一口气,抬眸看向了北方。
楚国大陆的北方尽头,就是她的家乡。那里水草丰美,那里遍地牛羊。那里有她的父兄,那里有她的子民,那里是她回不去的故乡。
回不去了……再也回去不了。从踏入楚国的疆土的那一刻起,格尔沁就做好了永远不能返回故土的准备。可事到临头,一有机会,她还是会奋不顾身地朝着北方走去。
格尔沁猛地回旋转身,抛出弯刀刺中了一个士兵。士兵当场血溅,同一时间,围在她四周的士兵抬起□□,狠狠扎进了她的身体里。
七柄□□扎入她的身躯,疼痛让格尔沁眼睛里的光一瞬间黯淡。士兵们同时将利刃抽出,格尔沁身躯一软,重重地砸在了地上,鲜血瞬间染红了她底下的土地。
就好像一朵坠入雪地的红梅一般,在阴冷之中她于世间凋零。不知为何,格尔沁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转眸,看向了钟离茗所在的方向。
那个十四岁的少女冲出了灰衣暗卫的包围,像是一只轻盈的鸟儿冲下了河岸的小坡。风吹起她的裙摆,夕阳灿烂下,那飞奔于草地上的娇小身影,是格尔沁合上眼时唯一的色彩。
真有意思……格尔沁想……死去的时候能看到这样的景色,也算是弥补了某些遗憾了吧。
怀揣着这样的念头,格尔沁闭上了眼睛。身披夜色的神明朝她张开了怀抱,包裹着她的灵魂从离开了人间。
钟离茗在奔跑,她迎着夕阳,拼尽了全力跑向了一个倒在黑暗中的女人。那是她从未有过的速度,带着浑身的狼藉跑到了河岸旁。
四周的楚军散开,给她让出了一条通道。她踩着铺满鲜血的泥泞来到了格尔沁倒下的地方,浑身脱离一般跌坐在她身侧。
她垂眸,泪眼朦胧地看向了倒在地上的格尔沁。格尔沁趴在泥泞的地上,脸上沾满了污泥与鲜血,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钟离茗深吸一口气,用尽了力气将她翻过来,将她抱在了膝上。格尔沁仰躺在她怀里,一张沾满泥泞的脸朝向了夕阳。泪水滴落在格尔沁脸上,钟离茗颤着手,卷起袖子,从她的额头开始,一点点擦拭掉她脸上的污迹。
赤色的楚军沉默地将她们包围在中间,没有人敢发出一句声音。沉寂的夜风中,却好像有什么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充斥着钟离茗的世界。
“你是个郡主吧,灰头土脸地像个小猫,好像不符合你们楚人的礼仪。”
“不是伤着了吗,我背你吧。”
那株盛开在雪地的梅花下,有人曾和她说过,“你好像一只轻盈的燕子,若是能够一直都无忧无虑就好了。”
可钟离茗却知道她是雄鹰,生活在一只燕子飞不到的高空里。她们注定不是一类人,可饶是如此,曾有那么一刻,钟离茗还是怀揣着一点希冀,望能与之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
“至少……”钟离茗用袖子擦干净格尔沁脸上的污渍,喃喃道:“至少走的时候,像个体面的公主吧。”
远远看到这一切的风伯,负手长叹了一声。
夕阳逐渐落下,夜幕降临时,风伯领着暗卫,护送着钟离茗和格尔沁的躯体返回了帝都。
星辉洒满人间时,钟离然还坐在小楼阁的第一层中,焦急地等待着楼上传来的消息。自顾思源被钟离岱带上楼后,那群人就一直没有下来过。钟离然一颗心泡在海里,浮浮沉沉没个着落。
她来到此地后,滴水未沾。太皇太后知道她忧心,也劝不住,但怕她饿坏了自己的身体,只好开口劝她吃点东西。说什么你要是不吃,思思醒来了,你又病了怎么办。
钟离然又惊又怕,闻言跪在祖母身侧,抱着她大腿泪如雨下:“祖母……朕怕……朕怕……怕她就此没了……”
钟离然只觉得自己生来命就不太好,幼时克母,少时克父,成年后说不定还会克妻。顾思源今日本不必遭此劫难,都是因为护着她,才深受重伤。不仅是头颅,还有脊骨,肋骨,都撞得不轻。常人若是遭此重创,只怕要挨不过去了。
钟离然抱着祖母哭,全然没有平日里稳重的模样。她一哭,李然也挡不住,将她搂在怀里心疼道:“我的乖孙,说什么胡话呢。思思一定会无事的,她是天佑之人,必有大福气。”
钟离然泣不成声:“朕……朕就是怕啊……若是她能醒来,朕愿意把命都给她。”她年幼失祜,已然承受不住更多的人离她而去了。
太皇太后听她说胡话,心疼得只拍她的肩膀:“说什么傻话呢,思思必然是无事的。你这样子,对得起把江山交给你的先帝吗?”
钟离然伤心至极,以哭到失态的地步。但提起先帝,她还是稍稍清明了些,连忙搂着祖母说道:“是孙儿不孝,劳祖母忧心了。”
祖孙二人抱头痛哭了一场,钟离然才缓过劲来。太皇太后命人端上了洗漱用具,仔细地替皇帝擦掉了眼泪,整理好衣襟,与她说道:“振作些,你是皇帝。你要是倒下了,思思又怎么办呢?”
如今皇后出事,国政也不太平,皇帝实在是不适合沉湎于悲痛中。钟离然哭过之后,思绪也清明了许多,在祖母的伺候下,稍稍吃了些东西,这才打起精神去询问国事。
溯北遣人来接格尔沁,那么蛮族内部必有大变。情况好一些,是二王子谋权成功,夺得大君之位与楚国交善。若是情况糟糕一些,就是蛮族大君临死反扑,杀掉图谋不轨的王子,与楚国开战。
钟离然最不想要的,就是与溯北再来一战。可现下,她不得不做好最坏的准备,琢磨好对策应对溯北之变。
风伯的消息是在午夜之时传来的,听闻格尔沁身死的消息,钟离然楞了一下,跌坐在椅子上,长长沉默了好一会。
星辉落在窗边,钟离然看着眼前摇曳的烛火,听着夜风吹过梅林,不由得紧了紧穿在身上的大氅,良久才说道:“将她的遗体送回溯北吧。”
“她毕竟是个公主,楚国还做不到折辱一国公主之事。”
风伯又问她,找何人处理此事。钟离然想了想,遂下了道圣旨给九言寺卿,令其亲自扶灵北上,以示楚国对逝者的尊重。
风伯得令,钟离然又给他下旨,让他密旨传于澜州刺史,以及黎州王,多注意溯北动向,以防溯北南下。
接收了指令后,风伯率着暗卫又匆匆离开。钟离然抬头,看了一眼窗外黯淡的星辉,又抬头看了一眼楼上,端坐在五芒星阵中,拥紧了裹在自己身上的大衣,轻轻祈祷,漫天诸神愿将神迹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