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皇帝写起居注的日日夜夜(7)
柳三变岂不是就是前车之鉴?我可不想做什么白衣卿相,我就想吃香的喝辣的,高官厚禄最好还闲。
我心想,爹,你看你平时就爱装点什么归隐诗人,拿着朝廷的俸禄,还非得说自己淡泊名利平淡冲和,还非要在我家前院树了篱笆要种菊花,这下可好了,皇上也知道了,他若是要夺你的官,这可不赖我。
皇上单手撑着下巴看我,问:“可曾有字?”
我冷汗哗啦啦地下,答道:“回皇上,微臣虚长年岁碌碌无为,家中长辈治家严谨,所以尚未取字。”我爹是个倔脾气,多少人跟我似的啊,还不是随便找个由头,连家中长辈祝寿给写个万寿图都能赐字,就我爹,非说我吊儿郎当举止轻浮,不配有字。
皇上眨了眨眼睛,说:“我看这做了起居郎,也算是有所作为,这样吧,我赐你个字。”
正所谓无功不受禄,再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心里搅得像一锅粥。“臣受之有愧!”
皇上慢慢站起来,悠悠踱到我面前,黑漆漆的眼睛垂下来看我:“你有愧什么?”
“我……”我一时卡了壳,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林文定在一边连忙上前:“皇上……”
皇上一抬手他就没声了。皇上轻轻拿起那支丁香笔,挽着袖子在纸上写了两个字,我只看见一张纸飘落在我的眼前,上面只有两个墨字。
——衡之。
我闭了嘴,捧着皇上的墨宝高呼:“谢皇上!”
皇上放下笔,说:“起来吧。”
衡之,是取衡之于轻重之意吗?
这个衡字,到底是皇上想要我衡什么,我到很久以后才会明白。不知道他此时赐我这个字,此番的考虑,又是否真的想让我知晓呢?这些都是后话了。
我捧着那张纸站起来,冲林文定挤挤眼,林文定很失落,因为皇上肯定是忘了他的名字里,也有一个衡字,多尴尬啊。
听说我被皇上赐了字,我家举家上下人欢马叫,夜里还放了烟花,搞得像是过年一样。我娘托人给我带话,问我皇上的墨宝是几尺的,说我出息了,下次休沐记得把皇上的墨宝带回来,她去找了京城最负盛名的卢先生装裱,还有跟山东的匠人订了一批黄花梨木,打算配着这幅字打一套书柜,就等着我量尺头回去,她放在预备着给我成亲用的院子里。
我回话,让她低调点,皇上赐这个字,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呢。
我爹那边就稳重多了,说:“当年你娘整天催我赐字赐字的,我就说不急,你看若是我赐了字,你还能有今天吗?”
我点头称是。亲爹赐字和皇上赐字,那可就天差地别了。
12.
鉴于我之前在皇上赐字这件事上表现得过于狗腿,林文打心底里认为我就是个大奸臣,休沐得很不放心。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甚至还拿了佞幸传来给我即兴讲学,以说明媚上惑主是多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并警告我如果他回来看到皇上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他就跟我拼命。
拜托,君王城外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啊,赖我咯?
于是那天,林文定走后的那一天,下午又没什么事,我说:“皇上,要不我们去放风筝?”我想的是索性无事,皇上成日里不是批奏折就是批奏折,我堂弟跟他差不多大,还有点什么办春宴,赏灯笼,吹笛子之类的游戏,可是皇上是皇上啊,轻浮不得。在流春亭放放风筝,没人看见倒是无所谓。
没想到皇上开了甘泉宫。
甘泉宫地势平坦,又有活水,太祖皇帝大宴群臣的地方,是个好去处。先皇在时,不喜宴饮,开宫次数少之又少,可能就我爹这个年纪见识过甘泉宫吧。皇上登基也不久,不能大肆歌舞,恐怕开宫这也是头一次。
林文定不在真是好舒心。
甘泉宫虽久未开宫,可舞榭歌台还是在草木间影影绰绰,熠熠生辉。水榭边上还有些薄冰,在日头下雾气腾腾。我扔了颗石子,咕咚一下就沉底了。皇上说:“这冬日有鱼吗?”
我说:“皇上您冬天不吃鱼吗?”
皇上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说:“你说得对。”
今日难得的好天气,有些许风,把天刮得瓦蓝瓦蓝的。我和宫人到库房挑风筝,不知这库房多少年没动了,多光鲜的锦绣图案看上去都有些陈旧褪色。我挑了一只不起眼的纸鸢朝皇上晃了晃,皇上点点头,说:“嗯,可以。”
所谓放风筝,就是我站在这头放,皇上站在亭子那头看我放。皇上怕冷,这里没有流春亭的泉眼,风穿堂而过,皇上拥着狐裘坐在那一头,白气扑哧扑哧地冒。
我像他那么大年纪的时候,那可是放风筝的一把好手,多少小屁孩跟在我的屁股后面争先恐后的。今天风向又稳,我看准了风向,随便抖两下那纸鸢就噌噌地上去了,我看风筝飞得稳了,提着风筝线遛狗似的把纸鸢牵到皇上跟前。所以说,平时就该多运动,不然这小身子骨,风吹草动就容易得病。
我把线递给皇上,皇上才颤颤巍巍从毛绒绒中伸出手牵住了。他手指白,一会儿就冻得发红,却又不肯放。那纸鸢在蓝天下都快成了一个小点了,线绷得紧紧的,皇上仰头去看风筝,我连忙说:“皇上您拿好线头,千万别让它飞了。”
皇上认真地点点头,把还剩尺把的线在手上缠好。
我随便找了个干净的台阶坐,抬头跟他一起看那风筝。这深宫高墙的,成日冷静肃杀,此时不知道多少宫人抬头看着这纸鸢的热闹。感觉又回到以前我和雍王他们在城墙边放风筝,互相扯断对方的风筝线的美好时光。
皇上说:“你和雍王他们老这么玩儿吗?”
我说:“皇上真是慧眼如炬冰雪聪明。”
皇上笑了笑,说:“只是看你时常提起雍王,想想就知道了。”
我说:“皇上幼承庭训……”
皇上说:“只不过是不常出宫,没什么朋友罢了。”
我卡了一下壳,没说话。就连他亲哥哥见他都得行礼,我也不能睁眼说瞎话说皇上朋友遍天下啊。
皇上说:“所以能来这里放风筝,我很开心。”他展露笑颜,扭头问我,“你开心吗?”
我能说不开心吗?我说:“当然开心啦。”
皇上望着天上的风筝,说:“你开心就好,我可以日日开这甘泉宫。”
我听着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心头一沉,心想,林文定莫非一语成谶?
我说:“皇上,你这样是要被群臣说的。”
皇上想了想,说:“也是。”他闷闷不乐揪着风筝的线,我一个管不住嘴,说:“不过我们可以偷偷地来。”
皇上抬头看我,说:“真的吗?”
我点点头,说:“真的。”
皇上哀怨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可不能再骗我了。”
我心想,毛笔的事情,皇上果然已经知道了吗?我干笑道:“微臣什么时候骗过皇上……”
皇上说:“宋衡之,你这是欺君之罪。”
我识趣,我不说话了。
皇上没看我,擎着风筝线发呆,突然发问:“你在起居注上写我什么?”
我心里咯噔一下,上次林文定说皇上过问过我的起居注,我还未雨绸缪地觉得皇上这次会问起他的呢,肚子里草稿都打了一遍,怎么这次还是问我的啊?
我说:“呵呵,没什么。”
皇上眼神望了过来,说:“没什么是什么?”
我说:“就,实话实说呗。”
皇上说:“哦。”
我说:“微臣说的是实话!”
皇上说:“宋轻,你是不是很怕我?”
我顿了一下,说:“没有啊。”我也不想骗皇上,可是没办法啊。皇上这个问题本来就刁钻得很,我回答怕,岂不是承认自己慑于君威不敢说实话,承认不怕,难道又不是在说君王没有威严得不到敬重吗?
皇上叹了口气,说:“我不会杀你的。”
他轻轻嘀咕了一句,我没听清:“皇上你说什么?”
他摇摇头,说:“没什么。”
13.
林文定休沐回来,拉着我问我:“昨天你和皇上干什么去了?”
我打了个哈欠,说:“没什么,就跟往常一样啊。”
崔公公进来说:“两位大人,今日皇上要去给太后请安,还请两位大人早些时候去紫宸殿。”
我说:“多谢崔公公。”
崔公公笑着说:“哪里哪里,您昨日放的风筝,那可真是高啊,我在前殿当值都看到了,人人都说您荣宠深厚呢。”
林文定扭头睁大眼睛看着我。
我歪歪头:“不就是个风筝嘛。”
林文定扑过来要和我同归于尽:“宋衡之,你真是声色误国!”
我格挡住他,说:“放个风筝算什么声色啊,我又不是带皇上逛窑子。”
“你……”林文定气得满脸通红。
我说:“好了好了,皇上又不是昏君,孰轻孰重明白得很,你怕什么?”我心里嘀咕,就是他身边你们这种一本正经的人太多了,才搞得死气沉沉的,当个皇帝都当得不开心。
我拉着他:“快走吧,别让皇上等急了。”
皇上给太后请安,是体现母慈子孝,皇上孝感动天的大好时机,这时候一般我和林文定都是在殿前等着,皇上若是要和太后说说体己话,也不会让我俩碍事不是。
过了一会儿,崔公公突然来请:“太后娘娘叫两位大人过去。”
我和林文定俱是一愣,太后深居简出,从未召见朝臣,这时又为何要见我们。
我和林文定低眉顺眼地进去,我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说:“待会儿若是太后问到皇上平日的事情……”
林文定点点头,给我一个坚定的眼神。
先皇哪哪都好,就是外戚势力过于庞大,后宫根节复杂盘虬交错,我看着太后平时对皇上也没多亲热,我老宋家是朝臣,自然不会插手这后宫的事情,也不会让别人把我当刀子使了。林文定是韩太傅那一派,可心思单纯,又一心敬慕着皇上,这件事上我们要沆瀣一气。
“微臣给太后请安。”
“起来吧。”
“谢太后。”
我俩跟个新进门的小媳妇似的站在太后面前,太后打量了一下,问皇上:“哪个是宋家的小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