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清如许(36)
长公主不屑嗤笑:“所以你就活该任他玩弄于鼓掌?任他利用我们对你的疼爱和心软?”
无论换了谁,公主与连墨都少不得刁难,说不好还会兵戎相见,届时局势生变、朝廷动荡,梁徽一介根基不稳的新君是绝冒不起这个风险的,稳定是最重要的。
所以,他选中了祝知宜。
祝知宜就是最合适安抚旧势的人。
无论是长公主还是祝连墨都舍不得伤一分一毫的人。
梁徽究竟是从多久之前就在打这一步棋的主意了?步步为营,埋伏时间之长、心思之深令人生惧心底发寒。
“你如此信任袒护他,他何曾想过你的处境与两难。我们若顺着你,那他便不费吹灰之力将兵权收于囊中,若我不给你这个情面,那我们多年情谊必会生隙。还是说,他都懂,他都知道,但他根本不在乎!”
“祝清规,别说你看不明白,他就是要你我刀戈相见,他就是要你孑然一人、孤立无援,他就是要斩断你所有的退路,最好你毫无倚仗无靠无依只有他一人!他才更放心、更安心。”
公主的一字一句、发聩之声如钟鸣撞入祝知宜耳膜,震得他心头大撼。
“他把你、把我、把我们之间的感情算得清清楚楚,何其心思歹毒面目可憎。”
“如此工于心计、算计感情之人,你竟也敢信他,祝清规,你圣贤书读傻了!”
长公主索性拆完了那层窗户纸:“祝知宜,你们从来不是什么平等合作互惠互利,你是自欺欺人,还是一一你在赌吗?梁徽许你那些不值当你为他做到这一步,”无论再过多少年,祝知宜在她眼中始终还是那个忧郁多思、没有长大的孩子,长公主缓和了面色,叹气:“清正平反真的那么重要么?值得把你自己都搭进去?”
第40章 世上安得两全法
“事情过去那么久了,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来?”
长公主自觉对不住昔年托孤的手帕交:“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瞒着阿婉带你去看杂耍,你问我那个戏子在干什么,我说他在走钢索,你现在就是在走钢索!”
“每一步都走在风口浪尖上,你已经陪那个混蛋走得太远了,你知不知道前边是什么?是悬崖深渊,你真当我一介深闺妇人什么都不懂?我再囿于深宫也比你年长这许多,现下朝怨声浪已非你或者他能控制的了,再不止步就真的来不及了,彼时等那些人怒极生变之时,他是皇帝,自不会敢有人对他如何,你呢?你是什么?你真想当这大梁的商鞅,或是那被万箭穿心的秦卫么?”
这些话长公主憋很久了,从南疆一路到京城,不吐不快:“当初阿婉求我冒死救你,是为了让你好好活着,康健平安、顺遂无忧,你这般,叫她九泉之下如何安心?如何对得起当初她满头鲜血拼死闯入宫中去见我那一面。”
祝知宜想起母亲、想起祖父、想起同门三百英灵,心头大哀,魂殇悲拗,眼尾忽地有些发红,又被他生生压下,喉咙艰难滚动,垂着头,良久,才挤出低低一句:“清规不孝。”
公主拍了拍他的肩,又听他哑声说。
“可是,公主——”
“若是什么都不做,真叫我比死了还难受。”
长公主心头一震,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许久,开口:“固执。”
祝知宜敛了神色,喃道:“公主便当我冥顽不灵吧。”反正也不只一个人这么说他了。
公主气得沉默。
“兵权之事就交与我吧,皇上是有野心,但不会莽撞行事,公主不必太过忧心。”
两全之策不一定有,缓和之计他可以做到。
梁徽接见南部将领,忙到时才歇了口气,张福海来禀:“皇上,风随宫派了人来问,可要一同用膳?”
梁徽挑了挑眉,有些诧异。
公主回宫随行人多口杂,他早几日已搬回了御书房。
祝知宜鲜少会主动邀他,他那清高性子做不来这等媚君邀宠之事,脑子里也根本没那个概念,基本无事不登三宝殿,若是梁徽不主动去找他,他十天半个月不见自己一面也行。
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梁徽下午被那些个阳奉阴违的老滑头气出的郁闷散大半,唇畔含着点笑,挺矜持地对张福海道:“那便去瞧瞧吧。”
张福海看了眼主子爷那翘得老高的眉梢:“哎,得嘞。
梁徽到时,汤刚热好。
“朕还以为清规要同公主叙旧,不便叨扰。”
“叙过了。”祝知宜请他上桌,布了茶汤,梁徽看着他那不甚娴熟的动作,挑了挑眉,“朕来吧。”
“还是臣来吧。”
梁徽瞭起眼,看着他,心头微跳,隐隐有种温水里的蛙忽然要跳起来的预感。
祝知宜平时不会拒绝他顺手的服侍和伺候,他好不容易让那么古板规矩的一个人潜移默化养成适应他的习惯。
梁徽轻讽地勾了勾唇角,长公主果真厉害,这才回来几天啊?
祝知宜下午被长公主那么一句“他捧着你你也找不着北”当头一敲,也觉得自己规矩越来越松散,尤其是夏露节后,与梁徽熟悉了许多,不知怎的,很多时候和场合便忘记了君臣之礼,梁徽这人好似有种莫名的魔力,总在不经意便叫他循守了十几年的纲常礼仪忘了个九霄云外。
私下倒也就罢了,被外人识破看穿总叫他觉得不妥。
此乃人臣大忌。
梁徽进门时的笑意褪去几分,淡淡道:“你既做不惯这些何必勉强,我来又有什么关系?”
祝知宜摇摇头:“人多口杂,人言可畏。”
梁徽没再说话,食指有一搭没一搭点在桌子上。
祝知宜向来心里藏不住事,有话直说:“今日邀皇上来是有事想问。”
梁徽手指停下来:“南部兵权之事?”
“是。”谈及公事,祝知宜正经认真起来,公主走后他坐立难安忧思苦虑,苦思冥想总算小有所获,又查阅历朝旧典忽寻得佐证,原是数朝之前早已有番国用过此法,只是尚未推广延行就被改朝换代,也就不了了之,亦显有官籍记载。
祝知宜寻了佐证依据心安了些,埋头洋洋洒洒写了长篇折子,斟酌了许久忍不住同梁徽说,“皇上若是怕边将拥兵自重,仿南唐三越设节度使如何?将人、财、政分出去,只留兵权调度给将领。”总归还是那套制衡的法子,这是他能想到现下最衡平缓和的法子。
梁徽没说好与不好,只冷淡弯了弯唇角,轻轻柔柔道:“公主就这般迫不及待?”
祝知宜一怔,心知他误会,忙道:“不是一一”
梁徽打断他:“朕明明可以收权、夺权,何必只是限权?”一劳永逸不好么?
祝知宜马上道:“臣以为,现下断然夺权,定引起众将心生不满,易生事端。”撇开他和公主与师兄的私情,他也不赞成贸然的兵权更迭,梁徽手伸得太长太快,可没考虑到拿到手后自己抓不抓得稳,“且后继无力,朝中武将暂未有能担得起大任者,届时青黄不接,恐内忧外患,还是缓和衡平为上计。”
梁徽定定看着他,目光幽沉漆黑,仿佛要望到他眼里、心底去:“朕不动他们,可谁能保证,他们也不动朕?”
历朝武将趁皇帝式微之时趁火打劫兵变立藩的先例还少么?
多少功高震主的老将、大奖目中无主,视天子为无物,手上没有兵权的皇帝,别说调兵遣将,就连武将进京述职都皇帝都得看他们脸色。
且不说毫无交情基础的君王和重将是没有任何信任可言的,即便是相识了数十载的君臣尚且彼此猜忌,梁徽又不是一般的生性多疑谨小慎微,怎能容许任何潜在的威胁潜伏高榻之畔。
有此良机还坐以待毙,那不是梁徽。
且这不仅仅是武系的问题,朝堂是一个整体,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武将是否受控决定皇帝在文臣那头的话语权,武将面前的废物,等于权臣面前的傀儡,梁徽绝不可能任自己沦落至这般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难堪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