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玉京(25)
这是惟明第二次从别人口中听到“丧家犬”这个形容。
上一回还是在甘露台上,仇心危当众叫破迟莲的身份。他未曾向任何人提及,心里却始终牢牢地记着这句话。除去不愿揭人伤疤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不得不承认,这其中也有他自己的部分私心。
但迟莲只当他是夏天池塘里青蛙,无论怎么叫都不为所动:“只要獠牙还在,丧家犬也能咬死人,不信你可以试试看。”
这人纯粹是一块油盐不进的拦路石,柏华忽然有点理解了天庭内外对迟莲的风评。他悻悻地瞪着迟莲,忽然眼珠一转,换了一种暧昧口气:“认真论起来,你和我其实是同类,都是草木化生,本来是一样的卑微,只不过你运气好,早早被降霄宫收入门下,又得了苍泽帝君的青眼,才一步登天,得了个仙君的身份。听说帝君对你的偏心纵容在天庭也是出了名的,连青阳仙尊都要避让三分。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不如也教教我?”
他以袖掩口,不无恶意地笑道:“啊,我想起来了,都说花精化形多貌美女仙,难道是因为你的姿容,所以帝君才会对你另眼相……”
轰——!!
最后一个字消失在巨大的风声里,狂怒剑意悍然横扫,如烈火海潮般汹涌炸开,带着不可一世的锋锐撕开了藤蔓织就的天罗地网。
巨浪之下柏华根本就来不及躲闪,被剑气当胸扫中撞在树上,蓦然喷出一大口鲜血。
下一刻迟莲身影凭空闪现,挟着一星寒芒如毒蛇一般无声无息地从天而降,精准无比地锁定住了他的右眼,柏华仓皇之下只能狼狈地就地一滚,险险避开要害,然而瞬间只听“啪嗒”一声轻响,右肩鲜血狂喷,他的整条手臂被齐根斩断,滚落在他刚刚站着的地面上。
“迟、莲——!”
“砰”地一声巨震,断裂的右臂爆开散出漫天黑气,将迟莲整个人笼罩在其中。柏华趁着这个空档一骨碌爬起来,一边死命催动体内藤蔓生长代替右手,一边甩开剩余的藤蔓,铺天盖地地卷向庭院中的另外一个人。
即便在天道法则下神仙的法力受限,那也毕竟是迟莲;而惟明虽然左削右砍应对灵活、此刻依旧毫发无伤,他也毕竟只是个脆弱的凡人,只要抓住了迟莲的软肋,不怕他不上钩,主导权就会重新回到柏华手上。
惟明挥动匕首斩断一浪接一浪的藤蔓,感觉自己快要被树汁腌入味了。生死关头处处杀机,他明知道自己此时不该分心,脑子却不受控制,一直回响着柏华刚才所说的话。
迟莲曾是苍泽帝君的心腹,对帝君忠心耿耿,这一点他早已从仇心危口中知晓,他也隐约怀疑过自己得到迟莲的另眼相待,多半与这位帝君有着脱不开的关系,可他从来没有往那方面想过二人之间的牵绊。
被柏华指着鼻子骂丧家犬都毫不在意的人,却会因为对方恶意揣测他与帝君的关系而暴怒。
迟莲对苍泽帝君、对惟明自己,究竟是什么感情呢?
“小心!”
这声提示已经晚了。惟明脚腕一紧,身体顿时失去平衡,被后面突然窜出来的藤蔓带倒,紧接着腰上和四肢传来勒紧的疼痛,视野自上而下颠倒过来,耳边传来呼啸风声与血液奔流的嗡嗡耳鸣,被倒拎着送到了柏华面前。
无数藤蔓虎视眈眈地张开,柏华脸色惨白地站在庭院当中,半身被血,白发飞舞,右臂已完全被巨大青藤取代,身后簇拥着张扬舞爪的触手,像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邪神。
他眼里红的要沁出血来,脸上却挂着胜券在握的笑意,笑吟吟地对迟莲道:“迟莲,你方才不是问我,这里的观主和道士都到哪里去了吗?
“看着,我这就替你再演示一次他们的下场。”
青绿藤蔓像活物一样蠕动绞缠在一起,组成两人多高的巨型树藤,朝惟明咧开了血盆大口,植物特有的腥气混杂着烟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眼中最后看到的,是迟莲不顾一切劈开拦路黑雾、义无反顾冲向他的身影。
“殿下——!”
作者有话说:
惟明:迟莲,在和树妖打架的三十秒里,你是在想苍泽帝君清誉受损,还是在想一辈子都要保护我。
第20章 行藏时(七)
从观澜殿宫宴上初遇至今,惟明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失态的迟莲。
大国师冷静优雅、宠辱不惊,看上去如冰似玉,实则金铁难摧,心性之冷静远非常人能及,就算是偶尔被惟明逗得炸毛跳脚,也都一哄就好,说白了就是换个花样撒娇。
然而他真正流露出愤怒恐惧时是什么模样,惟明并没有任何概念。
狂怒的剑光摧枯拉朽杀穿了一条血路,冲天烈火映在他澄明的眸子里,一瞬间那模样竟然比柏华更像个魔神。
乌云蔽月,夜色昏昧,在这样昏暗的环境里其实两人根本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可是有那么一瞬间,惟明与他隔着漫天的烟尘,遥遥地对上了视线。
“我在你心里的分量,原来有这么重吗?”
他喃喃地自语,明知不应该,还是不可自控地因为对方的反应而高兴起来。
树妖张开巨口,将他囫囵吞了下去。
惟明被绑缚着手脚,坠入一片茫茫无际的黑暗中,那照亮人间长夜的金红剑光终于黯淡了下去。
这一刻没有任何人能看见他的神情,既非恐惧,也不是遗憾,像是终于认输,放下了某个背负已久的包袱,但绝不是会坦然赴死的形容。
“都到了这个地步,再想瞒也瞒不住了吧。”
他轻轻地感叹了一句,淡白银光从背在身后的手掌中弥散开来,笔意曼妙行云流水,成排地勾勒出繁复的花纹和符文,顷刻间落笔画成一个巴掌大的法阵,以惟明为中心,向他身周延展出去。
外头突然传来了一声锐器刺入藤蔓的闷响,紧接着异变陡生,漆黑云端之上青光乍现,一支羽箭挟着雷霆万钧之势自远方破空而来,仿佛闪电撕裂天际,噌的一下钉进了树妖庞大的身躯中,直接将那一段吞噬了惟明的树藤掀翻在地!
箭上青光遇妖即变为灵火,以一种不顾惟明死活的速度迅速燃烧起来,眨眼之间就将树藤烧穿了一个大洞。
惟明手忙脚乱地拿那小阵法替他挡了一下,灵光旋即消散,他趁机一骨碌从洞里滚了出来,虽然看上去狼狈,但并没有受伤。他刚想松口气,嘴还没张开,只觉腰间一紧,被人一把从地上捞了起来,握着他肩膀的手甚至捏到了皮肉发痛的程度。
“殿下!”
“没事没事,”惟明赶紧拍拍迟莲的手臂,安慰这个看起来比他还要恐慌的人,“别慌,什么事都没有,也没受伤,真的,你看。”
“我……”
这时候什么君臣礼节都顾不上了,迟莲死死抓着惟明的手,心脏险些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亏得惟明还算镇定,甚至还能反过来安慰他。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勉强平复下心情,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里凿出来的:“万幸殿下没事,否则我……”
“好了好了,没事了,别害怕。”惟明根本不敢听他没说出口的是什么,赶紧顺毛,“刚才发生什么了?是谁放的火?”
迟莲却没有立即回答,反而微微抿了下唇,那明显是个逃避的动作。惟明疑惑地搭着他的手,想看得仔细些,迟莲却直接一转身,将他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惟明:“嗯?”
说话间只听破风声再起,连珠箭迅猛如流星坠地,将树妖乱挥的藤蔓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修长身影轻盈地从空中掠下,凭虚立在屋顶翘起的飞檐上,天顶传来一声清喝:“柏华,你还不伏法!”
听声音是个年轻的男人。惟明抬眼望去,只见对方身穿深蓝劲装,长发高束,手握一把黑底银纹长弓。他背后并无箭囊,而是与迟莲用同样的方式凭空幻化出箭身,一望便知非仙即神,十有八九不是尘世中人。
柏华先是手臂被断,用以代替的藤蔓也一一被神箭重创,此刻奄奄一息地跪伏在地上,口中溢出乌紫血迹,身上翻涌的黑气却越发浓重,咬牙发狠道:“归珩仙君,亏得你有这份耐心,从白玉京一路追到人间,但眼下最该杀的不是我……而是那个天界叛徒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