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无咎(37)
陈公公见韩棋步子越迈越小,这才想起来他身上伤未好透,“啧”了一下,低声说:“忍忍,没几步路。”
这几步路,让韩棋觉得比从江都到长安还长。棺椁被稳稳放在殿中,韩棋却跪在地上起不来了。
陈公公声如蚊蝇:“仇公公莫怪,这孩子刚来的,没见过世面,吓坏了。”
韩棋胯间一热,心中一凉,低头看向黑色衬裤,两腿间颜色变得更深,伸手一摸,是血。
仇公公看见韩棋的动作,顿时眼睛瞪圆了,牙缝里挤出声音对陈公公说:“拖出去!别污了圣人眼!”
陈公公赶忙来到韩棋身后,双臂探进他两边腋下,把他往外拖。韩棋疼得双腿发软,根本站不起来,只能由着陈公公拖他。
原打算假装害怕大哭,引起圣人注意,可转念一想,万一圣人没有意识到是帮手来,他无故在圣人面前喧闹,这条小命就没了。
怎么办?怎么办?
此时他已被陈公公拖到门槛处。陈公公搬不动他,便撒开手,让他靠在木槛上,转身去叫殿外的守宫太监来帮忙。韩棋急得满头大汗,甚至顾不上疼了。
他绝望地倚在门槛上,抬眼却见殿中高挂着一块红底金字的大匾,上书“天地不仁”四个大字。
这时陈公公已经叫来两个阉人,他们一个抬肩,一个抬脚,马上就要将韩棋搬离地面。
韩棋假装犯迷糊,指着那块匾问:“陈公公,何为‘仁不地天’?”
陈公公一巴掌甩在他脸上,咬牙骂道:“你找死?闭嘴!”
“哈哈哈哈——”殿内突然传来一阵苍老的笑声,众人都惊得愣在原地,不敢动弹。
“仁不地天?仁不地天!哈哈哈哈……”那声音是个老者,笑得恣意。
仇公公带头,殿内众人也跟着呵呵陪笑起来。大殿深处那个声音又响起:“谁?谁念的仁不地天?进来!”
陈公公一脸惊恐地看向仇公公,仇公公弯腰朗声道:“回圣人,是个新来的小奴婢,被圣人天威吓傻了。”
“哦,是吗?叫这傻子进来,朕瞅瞅。”
仇公公眼神如一道利刃,斜射向韩棋,头一甩,意思是让他进去。
韩棋假意害怕,躺在地上连连摇手。陈公公拖着他一只胳膊,硬把他拉起来,咬牙切齿在他耳边说:“你自己作死,怨不得别人!”说罢在他腰间用劲拧了一把。
韩棋被拧得浑身一挺,深吸一口气,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两腿打着颤挪进去,扑通跪倒在地。
陈公公说道:“回圣人,这孩子是殿内省新来的杂役,还没训好,奴婢怕他冲撞了圣人,还是先让奴婢带回去调教调教……”
老皇帝却不理他,只逗孩子玩儿似的,呵呵笑着对韩棋说:“你猜猜,‘仁不地天’是什么?”外间也跟着发出一片假笑声。
“禀圣人,仙乘已到,圣人请过目。”仇老公公的声音飘进来。
老皇帝兴致早就不在仙乘上,手一挥说道:“行了,就这些吧。这傻孩子叫什么?”
“回圣人,叫韩棋,自净进来的。”陈公公说道。
韩棋低着头偷偷抬眼,见老皇帝那双白雾笼罩的可怖盲眼正郑重地盯着他,虽然看不出眼神,但那神情分明在说“是你了。”
“起来吧,韩棋,朕教教你。”老皇帝颇有兴致地吩咐道。
仇公公和陈公公对视一眼,两人都皱了皱眉,只得带着底下人告退。
走到殿外,仇不息阴阳怪气地问陈公公:“好哇,陈玉山,你长本事了。上哪儿找了这么个活宝来?”
陈玉山忙弓着腰答道:“回公公,这哪儿是奴婢找的呀,是外头送进来的,奴婢看着不碍眼,八字也好,拉来凑数的。公公您开恩,这事儿是奴婢疏忽了。不过好在有惊无险,仙乘的事儿算是过去了……”
仇不息一甩拂尘:“得了。这人来得蹊跷,你给我好好查查他的底细!”
第44章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此时,紫宸殿内堂只剩老皇帝与韩棋两人。
“你多大了?籍贯何处?”
“回圣人,奴婢十七,淮南府人。”
“你不必自称‘奴婢’、‘回’来‘回’去的,朕听着心烦。”老皇帝重重朝榻上坐下,盲眼直直冲着韩棋道,“淮南人?你可认得淮南伯的儿子李镜?”
听见公子的名字,韩棋顿时心口一揪,强打精神回道:“奴婢……我打小为淮南公子伴读。”说完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涌出来。
老皇帝站了起来,伸手在空中探着,韩棋迎上去,被他紧紧握住双肩:“好!好!左卿诚不负朕!李镜的书童!哈哈哈哈,真是个老狐狸!”说完眼角涌出一滴浑浊的泪水。
“今日你还不能留下,仇不息那老妖怪,一准儿提防着你。一会儿太医到了,你先去治伤,明日再来。”老皇帝正色道,“你在这儿挑几样东西,说是朕赏你的,回去送给陈玉山和他手下,假装与他们攀好。”
韩棋四下张望,从案上笔筒里抽了一把折扇,又将榻边随意摆着的香囊取了两个,一面取,一面报给老皇帝听。老皇帝点头应许,继续说道:“朕的眼睛不中用了,有时疼得厉害。他们与那畜生内外勾结,将朕禁在这深宫里,要挟朕下诏传位……”
“那畜生”不是靖王,还能有谁?韩棋心惊道,皇子伙同阉宦将天子囚困于此,当真无法无天,简直骇人听闻!却听老皇帝继续道:“朕岂能任这帮畜生摆布?朕已命左卿将传国玉玺稳妥收藏,他们即便伪造诏书,没有玺印,也是白搭。朕若有甚闪失,左卿自会齐聚南衙众卿,以玺为号,替朕清理门户、拨乱反正!”
韩棋心道,早干嘛去了?二十年前你就知道靖王是个什么东西,却一味偏私、替他遮掩,生生把这豺狼喂大。再者,左峻若真能使得动群臣,又何须把我掳来?
他打量着这位号称天子的人上之人:一头灰白的乱发,衣襟乱塞着,周身散发一股老朽的馊味,胡须上竟还挂着一块饼渣。九五之尊走下神坛,与寻常老迈之人有何分别?
韩棋不禁心生怜悯,于是曲意哄道:“圣人为天下、为百姓受苦了。”说着伸手帮老皇帝把饼渣掸掉。可指尖才刚触到胡须,老皇帝就吓得倒抽一口气,往后一仰,咚得一声倒在榻板上。
韩棋慌忙以头点地:“圣人恕罪,我只想给您整理仪容!”
老皇帝上半身躺在榻上,将榻板拍得砰砰响,仰面哭道:“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为鱼肉!”
韩棋看出,这耄耋老人已成惊弓之鸟,暗暗叹了口气,郑重道:“圣人放宽心,左阁老交代,我就是您的眼睛,我来了,他们害不了您。”
“你先保命要紧。”老皇帝抽着鼻子道,“近来凡在朕身边伺候过的,出了这殿门就再回不来了。问起来就是病了、打发出宫办差了,当我不知?那些畜生为问出玉玺下落,什么做不出来?”
韩棋听闻玉玺一事,心中已有主意,于是将老皇帝扶起来道:“圣人只需一口咬定玉玺仍在宫中,便能保韩棋平安。可否准许我为圣人理容?”
老皇帝点点头,坐正身子。韩棋拾起一条看着还算干净的锦帕,拿来给老皇帝蘸干净眼角黄垢;没带篦子,他只能将就着用手为老皇帝梳理灰白的长须、重束发髻。
才帮老皇帝把龙袍金冠重新穿戴整齐,外边儿就飘进来一个软绵绵的声音:“回圣人,太医来了。”
“你就躺这儿,叫他们把你抬出去。”老皇帝才放松下来的神情,又紧张起来。
韩棋慌忙就地躺倒,老皇帝冲外面不耐烦似的嚷道:“怎的才来?赶紧抬出去给他瞧瞧,别教他死了!”
太医和小阉人匍匐着进到内堂,一头一脚将韩棋往外抬。
仇不息却杵在殿前阶下,待人都走了,他挺直腰杆,阴阳怪气道:“圣人既已看过了仙乘,不知还有什么心事?这江山重担,早日卸下了,圣人也好安心调养龙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