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154)
话音一落,他便轻哼一声,叫王经喊了门外当差的守卫过来。
庭院里挤着一拨文官,当军的拿着武器齐刷刷地进门,个个精神抖擞,锋芒锐利,立时令有的人满脸惨白。
“今日迟了的,全部拉去廷杖。念咱们头回见面,给彼此些面子,迟了三炷香,折半打十五下就好。”
众人一听,头回见面就要挨打,立刻闹哄哄地告饶求情:“使不得啊,使不得,都护。”
林晗笑了笑,垂着眼睛瞧他们:“有人要是受不住,重伤了的,我给请大夫;打死了的,拉去北郊埋了。”
这两句话堵死了他们的说辞,听上去更是骇人。林晗朝府兵使了个眼色,官军动作如风,毫不拖泥带水,硬生生拽着一个个文吏到都护府门前挨打现眼。
棍杖声起起落落,夹杂着哭爹喊娘的哀嚎。那录事抖抖索索地站在林晗背后,煎熬许久,开口道:“都护,我……”
“我知道,”林晗瞥他一眼,“他们挨打,你挨赏。”
那人越听越害怕,连连道:“不不不,都是份内之事,怎敢要赏赐?下官谨记都护今日的教诲,往后一定严于律己,时时勤勉。”
林晗淡淡一笑,双眸幽深。他轻叹一声,回头到廊下摆了张椅子坐着,等着棍子打完。
十五下行刑完毕,官吏们捂着开花的屁股,一瘸一拐地进了院子,规规矩矩地朝端坐的林晗行礼。
“去,把你们近来处置的公事拿来,”林晗晃着手中冒着热烟的茶盏,“是如何处置的,都做了些什么,我要亲耳听听。”
众人低低地应声,依言进了堂中书房,各捧了公文出来。他们见识到了厉害,只怕稍有不慎,又是一顿好打,便谨慎万分,按次序拿着本子在林晗面前述职。
林晗镇定自若地听着,面上始终不显山不露水,叫那些油滑惯了的胥吏摸不准他的喜好,人人都提心吊胆。
“初九和初十两天你做了什么?”他淡淡地朝一人问。
“这……初八,视察了两市,以观民风。”
林晗摇摇头,道:“玩忽职守,拖出去再打十五下。”
那人抖如筛糠,叫苦不迭,手里的公文尽数掉到地上。后头的胥吏眼睁睁瞧着他又被拖出去,一时噤若寒蝉,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个儿。
林晗细细听完下一个,点头道:“灾荒当前,知道布设粥棚赈济饥民,倒是不错。记下来,赏钱。”
录事握着纸笔狂写。
小吏一喜,犹如劫后余生,连连拜道:“多谢都护!”
“接着来,”林晗望了眼透亮的天色,“一个都不能漏下。”
太阳东升,天空染成了金黄色。阳光直射到府衙的院子里,树荫摇荡,金辉遍地,像是落了一片的银杏叶子。
林晗处置一通,赏罚分明,时辰渐渐过去。待这头事毕,王经着人在庭院里摆上桌案,捧了一大摞文书,分门别类堆着,上面都是一两个办不下的大事,得要众人商议才能定夺。
分管各务的官吏们纷纷上前。林晗轻声道:“慢慢来。”
众人一个接一个禀报事务,各方各面,千奇百怪。从市税、军务、吏治、横行的匪患,到两拨外国人修建石窟,因雕刻了不同的神像而大打出手,甚至是有人家在围城期间连夜挖掘逃命的地道,结果挖到了邻居家,撞见了自己的妻子……
林晗揉了揉额头:“这种事就别来告诉我了。今日便到这吧。”
他撑着膝盖起身,绕到府院后方,回自己的书房。聂峥已在门前等着,手里提着食盒,一脸诡秘地迎上来。
“含宁,真见鬼了,”他道,“我在那问了许久,店家说没人给我订席位,难不成是做梦?”
林晗接过食盒,纳闷道:“你没见着行迹古怪的人?”
“街上人那么多,我怎么看得出来谁古怪。”
“将军!”韩炼闪现到院门边,神清气爽地奔过长廊,“有好消息呐!”
林晗笑道:“什么好事,乐得嘴都合不拢了。”
“世子送生辰礼物来了,说您一定会喜欢,就在门边呢。”
林晗一怔:“我没过生辰啊?”
今儿个怪事怎么一桩一桩的。
聂峥嘿嘿一笑:“人家一番美意,你就收下吧。反正你是皇帝,天天过生辰都行。”
林晗无奈地瞧他一眼。正说话间,韩炼便叫人把那神神秘秘的礼物抬进来了,竟是只白地黑花的雪豹崽子。
“啊,它……”林晗盯着不足小臂长的幼崽,恰好对上小兽蓝盈盈的瞳仁,顿时连话都说不明白,“它好小啊。”
他只见过禁苑里的黄澄澄的猎豹和花豹,望见这头雪白花色的,实属稀罕。
小兽蜷缩着长尾巴和身子,圆溜溜,毛茸茸,没有凶残之相,不时张嘴猫吼两声,倒是十分可爱。
第164章 稷明学院
林晗忍不住想摸摸它松软的皮毛,便小心谨慎地探出手臂。到底是雪山之王,即便还是个任人拿捏的小崽子,也有了猛兽的威严。幼崽弓起脊背,身躯后倾,露出尖尖的乳牙,凶狠地哈气。
“还挺有脾气。”林晗赞叹不已,“不愧为雪域之主。”
他眼疾手快,一把握住小兽的后颈。那小崽子正耍着狠,突然被人钳住要害,立时安静,凶恶的表情烟消云散,反倒瞪着无辜的圆眼睛,乖巧地望着林晗。
柔软的皮毛上仍泛着冷气,仿佛塞外的寒风拂过指尖。林晗轻柔地摸了摸雪豹额头,幼兽蜷缩着腿脚尾巴,耳廓上的绒毛随风飘动,怯怯地环顾四周。
他越看越觉得怜爱,干脆把它抱在怀中,爱不释手。
书房久无人用,阴冷潮湿,死气沉沉。林晗叫人大开门窗,点燃熏炉,打算一边用早膳,一边商议政事。金猊中吐露出袅袅的沉香,不一会便祛散了室内的阴晦。他坐在一张高足长案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趴在大腿上的雪豹,不紧不慢地用小勺吃汤圆。
“今早你们都看见了,”林晗道,“宛康是座大城,官吏尚且如此惫懒懈怠,我朝五百三十七郡,各郡下县镇无数,倘若都觉着天高皇帝远,没人管得了他们,上行下效,勾连一气,吏治如何清明。”
王经大胆进言,轻声道:“官场之弊,无非是世族之弊。”
林晗放下瓷勺,长叹道:“那参军录事,一眼就知道我是衡王,却不认得你王经,且你还在宛康待了这许多时日,足可见趋炎附势的风气,已到什么样的地步。世族只论出身门第,胎投得好,自然有人举荐做官。现今全天下的官场,哪里不是同气连枝的,不知混上去多少酒囊饭袋,背靠家族大树尸位素餐,消极渎职,简直是有恃无恐,甚是可恶!”
他越想越生气,食不下咽,竖着眉毛冷声道:“察举制一日不废,寒门子弟难以入仕,这天下就是世族的天下,这等混日子的昏官便扫之不尽。”
聂峥不禁道:“含宁莫气。若废除察举,又该去何处擢选官员。”
林晗蓦地住了声。是啊,天下这么大,英才没于人海,该往何处寻。
他能得到王经一个贤才,纯属当初阴差阳错。
王经当年在盛京私办学塾,做先生宣讲经义,被人以“妖言惑众”的名头抓入大牢。他的学生们一路唱颂赞歌,躲避官差的视线,冒着被戕害的风险告到林晗跟前,有皇帝出手,这才得以保住先生的命。
保住了老师的命,学堂最终却办不成了。
林晗当年便对遍地门生亲戚的官场很是不满,提过要开科考试,擢选民间人才的法子,结果遭到世族坚决反对,最后不了了之。当时连裴信也不支持他,说他异想天开,惹火烧身。两人因此闹了许久矛盾。
如今一想,当初的举措确是有些操之过急。朝代换得,皇帝换得,可那几个名门大姓,历经几十年,甚至是几百年,照样屹立不倒,轮番登场。皇帝忌惮他们,同时却离不开他们,没有世族的支持,那么皇位也就朝不保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