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161)
他猛然对上林晗森寒的眼睛,顿时手足无措,只得僵直着身子,满地捡拾棋子。渐渐地,一双血糊糊的手上便覆满了灰尘,弄脏了莹润的绿棋。他镇定了些许,身边的棋子捡拾得差不多了,便捧着翡翠棋,膝行到林晗跟前,低垂着头颅,手掌高高举起。
林晗盯着他进献的棋子,漠然地一扬手。吕应容身形一歪,手里的棋子翻落在地。
他像是被密集而细碎的声响刺到,猛然五体投地,口中叫道:“我已经知错了!求求你,你放过我!”
“知道这是什么吗?”林晗款款踱步,余光扫过他弯折的脊背,疏懒地淡笑,“这叫弃子。”
第171章 受过
吕应容被他的威势压得抬不起头,喉间哽咽。
“知道我为什么说你是弃子吗?”林晗微微抬高下颌,勉力牵了牵唇角,“朝廷给了你一纸就任文书,把‘衡王’送到我手上,你猜猜,是为了什么?”
听他说中自己到宛康来的原因,吕应容愣住了:“你怎么知道文书,怎么知道就任,我明明还没有去都护府……”
林晗不屑地讥笑,缓缓道:“因为你拿着的公文是假的,真的在我这里。”
公函上说授衡王为宛康都护,现今有两个衡王,一真一假,裴信让林晗先一步领了职位,那个假的后面势必也会出现在宛康。
只不过,吕应容可不是来当官的,而是送命的。
“假,假的?”吕应容惊恐万分,“檀王怎会给我假……”
林晗面无表情地吐出剩下的话:“让你到宛康来,就是为了让我杀你。”
“不,不可能,”吕应容浑身一震,如遭雷击,“檀王怎会害我,怎会让你杀了我!”
林晗笑道:“穆思玄真把你当自己人,会不告诉你我还没死?”
此话一出,他像是傻在了当场,绝望地喃喃:“你不能动我,我是衡王。丞相,我定要将此事告知丞相……”
聂峥厌恶地低斥:“蠢货。”
吕应容被这句话惊醒,转过身子,仰起泪汪汪的脸颊看向他,眉间涌上痛苦的神色。
林晗长叹一声,不耐地蹙着眉,上下端详着他,把他从里到外看了个通透,道:“瞧你,穿得如此矜贵体面,享着王爵,高高在上,想必在盛京过得很是风光。”
话音一落,吕应容脸上的泪更是止不住地淌落,双眼宛如泉水似的流不尽。
哪有风光二字,只有自己明白,他只是套了一层衡王的壳子。
在盛京待得越久,他便越发清楚,他这辈子永远都不可能成为和林晗一样的人。即使是有相同的脸,他也尽可能去学着他的性子,可一个人的眼界,智慧,谈吐,是浑然天成,无论如何都模仿不了的。
他过于笨拙,理不透高官显贵三言两语间的利害机锋,纵是有人当着他的面嘲笑他,他也完全听不出来,甚至还暗暗高兴,当作夸奖一般。别人像是看怪物一样看他,不留情面地讽刺他的无知、粗俗和愚笨。
整个盛京像是个冰冷的笼子,没有丝毫人气,只有无形的刀枪剑棍。流言蜚语疯传开去,人人对他嗤之以鼻,不屑和他为伍,到最后连一个眼神都不肯给他。
他虽做了王,但在别人眼里还是卑贱至极。
卑贱二字像是烙印一样,深深刻进了他的骨头里。
林晗双眼明澈,静静地盯着他痛苦的脸,洞悉了他的所思所想。
“你满足了吗?”他低声道,“想要的东西,都拿到手里了吗?”
吕应容深深呼气,颓然道:“殿下!我知道错了,你饶过我吧,权势富贵我都不要了!”
“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他俯低头,眼神不由自主地探向一旁,却不敢做得太明显,骤然间悲意横生,压抑地号哭出声,“我最想要的不过是有一个人,能全心全意地对我好……”
林晗摇摇头,嗤笑道:“吕应容,你还真是将‘贪得无厌’这四个字展露得活灵活现。”
“殿下!”吕应容伏地跪拜,“别杀我!整件事都是因檀王而起,他才是罪魁祸首啊!”
林晗鄙夷地盯着他,没来由觉得一阵恶心。吕应容感知到他周身的寒意,顿时战战兢兢的,断续道:“我,我是被逼无奈……”
“含宁,”聂峥走近他身旁,耳语道,“此人甚是龌蹉,不如五马分尸,车裂于市。”
吕应容脸色苍白,像是活生生被掏出心脏,猝然歪倒在地。
他握紧双手,指甲掐进肉里,渗出鲜血。
“聂将军……”
林晗不置可否,问道:“吕应容,你想活吗?”
地上的人一听,猛然点头。
“只要殿下肯放过我,我愿意为殿下做任何事!”
林晗微微一笑,眼底变幻莫测,半真半假地许诺:“好。我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
在他眼里,吕应容这等贱骨头不过是个小角色,他要杀的是穆思玄。
“你,还有穆思玄,两个都不知道裴丞相使了一计李代桃僵。我要你办的事很简单,想个法子,让檀王到宛康来。”林晗深深地凝视着他,“如何,做得到吗?”
吕应容六神无主,嗫嚅道:“我,檀王怎会听我的话?”
“你有他的把柄,他怎么不会听话,”林晗耐心地指教,淡笑道,“当初在荆川,你可是亲眼见他勾连白莲教和怒川水寨的。”
吕应容茫然地瞪着眼。林晗轻叹一声,道:“你若是不会,我教你。”
说罢,他便从旁取来纸笔,摊开在桌案上。吕应容手上受了伤,写不了字,羞愤地垂下头。
“我不会写字……”
林晗盯他一眼,霎时将吕应容吓得打寒战。
“罢了,今天夜色已晚,”林晗朝聂峥道,“把他弄下去,好好看着。”
聂峥点点头,把帐外的守军叫进来。几个士卒像是拖拽猪狗一般,把满身脏污的吕应容扯了下去。
帐内顿时恢复了寂静,林晗便在桌案前端坐下,取了镇石铺开纸页。
聂峥冷哼一声,道:“檀王居然蠢到把这么个人培植成心腹,还想让他做宛康都护。”
“蠢人有蠢人的好处,容易拿捏不是,也不会想到反咬自己。”林晗悬腕写字,毫尖龙蛇飞舞,“可像他一样又蠢又毒的,就不同了。”
“你当真不杀他?”
林晗笑了笑,搁下笔,一手拢着袖子,一手研墨。
“谁知道呢。或许今天不杀,明天就杀了。不就是杀个人,多简单的事。”
聂峥瞟着他的神色,轻声道:“你要不杀,我就代劳了。”
林晗手上一顿,想起那封催命的文书,莞尔一笑:“放心,纵是你我都不动,也有人想要他的命。况且,杀他有什么意思,裴信让我杀他,就是想让我泄愤罢了。我要是现在杀了吕应容,便是领了他的‘好意’,再要做什么,可就没那么方便了。”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裴信写这句七步诗,不就是想要他放穆思玄一马。
思绪纷纷之时,林晗写完了一份短信。吕应容胸无文墨,这封信用他的口吻,写得粗浅潦草,措辞一惊一乍,大致便是说监察御史王经调查宛康之事,顺藤摸瓜查到了受贿的‘衡王’头上,要穆思玄保他。言辞之间,若有若无地提及荆川白莲教和水寨之事,让穆思玄察觉到泄露秘密的危机。
“你看看,还有哪处需要修改的?”林晗把书信递给聂峥。
聂峥仔细看了,沉吟道:“这个‘衡王受贿’的案由倒是捏造得有模有样。”
“就当你夸我了。把这东西拿去,过两日让他誊了。”林晗道。
聂峥接了信,道了声晚安,便折回外面。不出片刻,卫戈便带着林晗心心念念许久的樱桃毕罗回来。
林晗一见他,仿佛拨云见日,满腔烦躁烟消云散,顾不得拿吃食,先扑上去叫卫戈抱了个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