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为臣(16)
齐钰却没有反应。他似乎知晓其中内情,上一秒的嬉笑之色尽收,两眼发直,嗫嚅道:“江枕……是我的错,你别多想。”
宋思凡只觉得这两个人都不对劲,皱眉道:“你们……”
话音未落,却听薛勤声嘶力竭打断道:“是!我错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静了一静。
薛勤向来是内敛含蓄、不善言辞的样子,此刻一吼,千种情绪便如开了闸的洪水,再收不住。他像是要把这些年的委屈不甘全部宣泄出来,沈孟枝的质问便是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为什么?因为我有正常的七情六欲!是,你对诫规安之若素,可我们呢?我提心吊胆,我苦不堪言!是楚兄来了之后,是因为他,我才觉得自己变回了一个正常人,我才终于能松下心口提着的这口气。”
薛勤双眼通红,心中无限放大的怒火让他口不择言,几乎下意识选择了最刺人的话吼了出来,“江枕,你高高在上惩戒我们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无情无欲!”
“薛勤!!”齐钰怒吼一声,飞扑过去,一拳把他打翻在地。
宋思凡也冲了过去,一把将两人扯开,厉声道:“你们两个发什么疯?!都给我停手!”
齐钰手攥成拳,紧紧拽着薛勤的衣领,牙关紧咬,说不上是愤怒还是惶恐。他就这样僵硬地维系着这个姿势,不敢回头去看沈孟枝的表情。
薛勤则躺在地上,捂着鼻子,眼泪与鼻血混在一起,染红了大半衣袖。他似乎被齐钰那一拳打得清醒了过来,浑身颤抖,止不住地流着泪,神志不清地不停道歉。
过了不知多久,沈孟枝从漫长的怔愣中回神,垂下眼便看见地上神色各异的三人。
他对上薛勤惶然愧疚的眼睛,声音轻缓:“抱歉,我方才想到了一些事,情绪不好,对你说得太重了。”
“不是!”薛勤顾不上还在流血的鼻子,一骨碌爬了起来,悔得无以复加,“是我……是我……”
但说出的话已然覆水难收。他哑然片刻,嗓眼里却再冒不出一个字来,终于徒然闭上眼睛,颤声道:“对不起……”
沈孟枝道:“不怪你,我没事。”
他神色如常,看起来真的一副无事的样子。齐钰被宋思凡拉着悻悻站起来,还是不放心:“江枕,你……”
沈孟枝瞥他一眼,毫不留情道:“打伤同窗,禁足时限加一天。”
闻言,齐钰竟一反往常的哀声怨气,愣愣站了一会儿,神色终于放松下来。
“吓死我了,”他笑了起来,“你这样我就放心了。”
“……”沈孟枝道,“还不快带薛勤去止血。”
“噢噢。”齐钰这才反应过来,宋思凡早把薛勤架了起来,没好气道:“过来帮我,带他去我那里,我有止血药。”
二人架着被打的晕头转向的薛勤一瘸一拐走远了,沈孟枝站在原地,一直目送他们身影消失在拐角处,这才缓缓收起了唇角浅淡的笑意。
他轻轻靠上墙面,闭上眼睛。
一静下来,脑海里那些不合时宜的声音就再也压不住了,一字一句,似销骨长钉,寸寸钉入冰冷脊骨,痛得他想要弯腰。
“这三鞭,一是为你漠视家规,私自外出。”
“二是为被你牵累的沈家。”
“三是为因你而死的江枕。”
“因为你那一己私欲,因为你所谓的好奇,让不该死之人白白死于这世上,你凭什么苟活?”
“我沈家,不留浮浪不经、阳奉阴违之辈!”
……
沈孟枝沉沉叹一口气。
他扫了眼不远处齐钰等人交上来的鸟笼,里面那只蓝头鹦鹉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沈孟枝走过去,拎起鸟笼,自言自语道:“还要把你送回去,还给你那个目无法纪、浮浪不经的主人。”
鹦鹉盯着他,叽咕叫了一声。
轩室离这儿不远,沈孟枝走到时,院门大开,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完全不像是禁足的样子。
沈孟枝忍了忍,走过去敲他的屋门。
“进来吧。”里面有人懒懒应答道。
闻言,沈孟枝推开门,抬眼望去。楚晋正坐在地上,口中衔了支狼毫笔,手里拿着两本大敞的书。屋里有茶榻桌案,他偏偏不坐,就坐在书柜前面的空地,乌发垂地,坐姿散漫,一副懒散样子。
听见推门声,他轻掀眼皮,遥遥寄来一眼,看清来人后,略显讶然:“稀客啊。”
沈孟枝将鸟笼放在他桌上:“不是客,我就来送个东西。”
楚晋看一眼笼中鹦鹉,笑了:“齐钰他们这是被你抓到了?”
“嗯……”他略一沉思,“这么说,他们也沦落到我这境地了。师兄威武,楚某佩服。”
沈孟枝不冷不热道:“你不借给他们养,他们也不至于此。”
楚晋又笑:“不能怪我,他们喜欢,觉得新奇,我如何推脱?好奇之心罢了,人之常情。”
沈孟枝眼睫颤了颤,心中一时万般滋味掺杂,涩到了心底。
他竭力维系着面容的镇定,本想转身就走,双脚却好像定在了原地。深吸一口气,神思恍惚地问:“如果因这份好奇,造成了不可逆的后果,又该如何?”
他曾为满足那可笑的一己私欲,破了父亲的规定,最终连累他人性命,受三鞭,褫名姓。自此以后,他便封心锁欲,橛守成规,成了旁人眼中无情无欲之人。
只是夜深梦回,往往心下怅然,茫然若失。
……我该如何?
闻言,楚晋支颊,颇为认真地瞧了他一眼。
“七情无辜,六欲无罪。”他声音难得轻缓,笑意深深,这次却不含任何意味,“人之情欲,都是自然所生。情欲所致的行为,才是一切的因果。”
“倘若真如你所言,那该罚的不是好奇之心,而是之后的所作所为。”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沈孟枝怔怔看他,久未成言。
真是奇怪,明明是横亘在他心头的一道心结,怎么只消一人的三言两语,就轻易解了他积年迷惘。
楚晋眉梢一挑,好笑道:“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沈孟枝回过神来,偏过头去。
他心跳如擂,幡然醒悟之后的释然与疲累齐齐涌了上来,一时之间,思绪如麻,再难平静。
半晌,又忍不住问:“所以你觉得,我没罚错?”
楚晋难得的耐心,清晰明了地答道:“自然没错。”
“齐兄几人心生好奇,本来没错。然而好奇之后,冒着诫规偷偷养鸟,便是有错。你罚他们,不也是因为这个吗?”
他笑意吟吟,声音明明可谓低沉,落到沈孟枝耳中,却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江枕,你心中明明有一套评定对错的准则,怎么如今却动摇了?”
沈孟枝对上他的眼睛,指尖一颤,惶然移开视线。
楚晋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这个样子,觉得他此番心神不定,如冰山化开一角、完璧有了瑕疵,煞是难得,正想戏言几句,却听沈孟枝低声道:“你既然如此清楚是非道理,为何还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犯诫规?”
楚晋一时不察,掉进了自己挖的坑里:“……”
他僵了一秒,随即暧昧笑道:“我说是为了引你注意,你信么?”
沈孟枝深深看他一眼,没说信还是不信。
他沉默片刻,丢下一句:“我走了。”
楚晋目送他离开,懒洋洋道:“走人就是不信……唉。”
他走到鸟笼前,仔细端详了一番,然后随手捻了几粒谷子,放进笼中,心不在焉地逗着鸟:“让我看看,齐钰他们都教你了些什么?”
那蓝头鹦鹉歪头看着他,忽然扑扇起翅膀,大喊起来,停都停不下来:“目无法纪!浮浪不经!目无法纪!浮浪不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