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78)
是以李熙不知该怎么答。
但裴怀恩眼睛尖,一眼便看出了他的无措,继而对他放缓语气,温和地说:“你瞧——问题就出在这里了,小殿下。”
毕竟按照现在的境况来说,不论李熙心里怎么想,只要李熙还想在承乾帝面前露脸,便无论如何也不能表现出对承乾帝的恨。
甚至于……
不光要没有恨,还要没有李熙如今在面对承乾帝时,这种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难以形容的陌生。
归根结底,承乾帝现在已经老了,老到连路都走不稳,所以他心里迫切想要的,其实已经从一个聪慧勇武的亲王,变成一个愿意亲切对待他,陪他闲话家常,对他没有丝毫异心与埋怨的“儿子”。
话赶话说到这份上,李熙恍然大悟,感激地说:“多亏有厂公在,厂公是最明白父皇心意的,我会重新考虑自己功课的进度。”
裴怀恩便抬手捏他的脸,只觉自己眼前这小团子软乎乎的,捏起来就和糯米果子一样。
“那也得小殿下听劝不是?”裴怀恩最终说,“若小殿下如你那几个哥哥一样不听劝,我就算再明白皇上的心意,也没有用。”
李熙立刻就说:“当然听劝,因为知道厂公对我好,万万不会害我。”
至少目前不会。
聊着聊着便走到了地方,裴怀恩先李熙一步,伸手推开门,而后稍稍侧过身去,让李熙能清楚看见他那间铺满狐狸皮毛的古怪卧房。
裴怀恩说:“我这就命人为小殿下准备沐浴用的热水,等小殿下洗过澡,就在这里放松住一晚,什么都不必担心……”
话说到一半就没了声音,因为看见李熙正愣愣地呆立在门口,一点打算进去的意思都没有。
见着李熙这样,裴怀恩的脸色一瞬冷下来,笑道:“怎么,小殿下这是反悔了,不愿与我一起住了?不过这也没什么的,想来是我这卧房又闷又黑,看着就像我这个人一样怪,让小殿下心生厌烦吧。”
话音未落,就见李熙那双小菩萨似的鹿眼,唰的亮起来。
李熙:“……我的天,这里有好多夜明珠,我发财了。”
裴怀恩:“……”
裴怀恩:“……什、什么?”
第063章 明珠
裴怀恩拧眉说:“小殿下,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些都是我的夜明珠。”
李熙闻言转过脸来,两眼放光, 眼眶里仿佛嵌进了两颗夜明珠, 幽幽地问:“……就不能有一颗是我的么?”
裴怀恩:“……”
不知怎么的, 在这一刻, 站在李熙和满地的夜明珠之间, 裴怀恩头回觉着自己挺多余。他没再言语, 转身灰溜溜地离开了。
等到大约一刻钟后, 裴怀恩再回来时,已是洗漱完毕, 穿着里衣过来就寝。
彼时,裴怀恩无言地站在门口,看见李熙正跟个“大”字似的躺在他卧房中央, 舒服的喟叹,特别不拿自己当外人。
裴怀恩看得嘴角一抽, 半晌开口问:“……热水还有,小殿下要沐浴么?”
李熙一下转头, 身子却没动,许是因为顾忌着裴怀恩在,行为立刻规矩许多, 连声说:“不,我不要沐浴,不劳厂公费心,厂公让我在这将就一晚便好。”
裴怀恩知道李熙在怕什么, 几步走进屋里,面上有些不高兴。
裴怀恩挨着李熙坐下, 散了头发,说:“防我么,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可防的呢。”
李熙见势不对,立马就从地上爬起来,说:“厂公,热水在哪里?”
裴怀恩看着李熙手里紧紧攥着那几颗夜明珠,简直要被气笑。
“不必了。”裴怀恩说,同时朝李熙伸手。
李熙左右看了看,白净脸庞让屋里这些珠子映得幽微。
“厂公。”眨眼间,李熙敏锐察觉到裴怀恩的不对劲,他想伸手抱抱裴怀恩,但又舍不得放下珠子,最后只得有点为难地站在原地,干巴巴地问:“厂公心情不好?”
裴怀恩倒也没强求,收手说:“还以为小殿下眼里只能看见这些珠子了,没想还能看见我。”
李熙被裴怀恩说得有些脸红。
是真脸红,不是装的,主要他活了十八年,还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多到甚至可以抵得上辽东一年的军需。
记着玄鹄说,邵晏宁最近手头有点紧。
想到这里,李熙看裴怀恩的眼神,顿时就变得体贴了不少,软软地说:“怎会看不到,厂公与我休戚与共,联系紧密,我满眼满心都是厂公呢。”
裴怀恩无言以对,但又该死的挑不出错,眉头不觉皱得更紧。
好在李熙眼睛尖,赶在裴怀恩发作前又问:“厂公、厂公为何心情不好。”
裴怀恩嘴唇开合,眉又展开了。
“……路上遇着了贱人,所以不好。”裴怀恩说,齿间含着道不尽的厌烦。
李熙支着下巴努力回忆,片刻后说:“来接我的路上?”
裴怀恩就点头,对着李熙并不避讳。
“现在姚家对姚元里的态度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恰好京中又送不出消息给戎西,那惠妃便借着帮忙找姚元里的由头,搭上了姚家这条线,想让姚家帮她给封家送信,让那书信能从漠北绕出去。呵……若非我今日发现的及时,下手将那个姓姚的,连同另外几个来救他的人凑一块埋了,还真要被她得逞了去,使我先前白忙一场。”
承乾帝没两年活了,而他裴怀恩却还年轻,他现在除了需要一个用起来顺手的傀儡之外,还得有能真真正正攥在自己手心里的兵权。
至于这兵权要挑谁。
京军是在天子脚下,私底下做任何动作都有可能被发现,因此不能把它攥得太紧,只可通有无。岭南太远,来回调动并不及时;漠北姚家野心勃勃,是头掐不死的狼;邵晏宁就更不必说,捆着邵家军铁板一块,让人根本就插不进手;如此思来想去,也就只有戎西封家勉强还算合适。
“封疆老了,他那儿子又不争气,横竖接不过他的枪,倒不如便宜我,让我派人去接。”裴怀恩思索着,一字一顿地咬着牙,“但封家是镇守戎西多年的老臣,于社稷有功,我原也不想害着他家,所以才会想出这种,神不知鬼不觉的磨人法子去把他家慢慢蚕食掉,逼他家主动卸甲,好歹给自己换个安稳。”
顿了顿,眉间又显狠厉。
“戎西……我是一定要拿到手的。”裴怀恩喃喃自语着,仿若魔障,“都说有一就有二,日后若叫封疆真得着我算计他的证据,把状告到老皇帝面前来,那还了得么?不成,这样是不成的,惠妃……惠妃如果再这么闹,就是在逼我对封家动手——我已经杀过那么多人,难道她当真以为,我会不敢动一个封家!?”
“新帝”只有一个人,又是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其实很好拿捏,可戎西却有十数万人,又怎么能出错!
这是一团乱麻,裴怀恩越想越头疼,并指压着眉心。
良久,李熙怔怔地站在裴怀恩对面,手里珠子啪嗒落下一颗,迟疑着说:“……厂公,我好像听懂了,你是不是因为不想动封家,所以才发愁。”
募的,裴怀恩抬起头来,阴鸷道:“怎么,连你也觉得我不敢动封家?”
李熙心里记着杨思贤的话,听罢就摇头,说:“不不,不是不敢动,是不想动。”
因为一旦开了这个头,往后便很难收手。
裴怀恩愣了一下,满身戾气散去大半,狐疑地歪头。
“小殿下怎会这样想。”裴怀恩说:“就连十七都能看出来,我今天是在恼惠妃的不知好歹。”
李熙见裴怀恩这样反应,便知自己说对了,没忍住在心里给杨思贤竖起大拇指,夸他看得透。
“好,好。”李熙看裴怀恩这时有点冷静下来了,稍稍犹豫一下,便搁了珠子上前来,柔声说:“可不管厂公在恼什么,我只是不明白,厂公为什么一定要得戎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