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楼良夜(35)
傅良夜走到湖边,借着月光瞧着自己水中的影子。
微风拂过,水面被风吹得荡漾着涟漪,影影绰绰地,他瞧出了明显肿大了一圈儿的左脸。
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只捧起手掌舀了些冷水泼了上去,试图让鼓起的左脸消肿。可倒腾了半天也未见成效,也只得作罢,只用袖子擦了擦,重新拎起食盒,慢慢地朝绯烟宫走。
若是教母妃看到他这般模样,准是又会忧心了。
小傅良夜伸手轻轻碰了碰肿得发痛的脸颊,抬头望着天上那颗孤零零、冷冰冰的月亮,闷闷不乐地想着。
自入秋起,母妃的身子有恙,以至于今儿个都没能赴中秋宴。母妃嗜甜,中秋宴上的五仁月饼做得极好吃,若是她能去,定会喜欢得紧。
御膳房那边儿按理也会往各宫送些吃食,但定不会有那宴席上的糕点美味。他其实也偷偷往怀里藏了几块儿,可脏兮兮的碎了满衣襟,所幸父皇特地给母妃留了。思及此处,傅良夜小心翼翼地揭开食盒的盖子瞧了瞧,眸子里终于闪出几分欣喜的光彩。
其实自母妃病后,父皇并未冷落母妃,非但未曾冷落,简直可以说是关怀备至,日日都会遣宫人送些补品来。
可母妃对父皇永远是那副不冷不淡的模样。
父皇的关心并未让母妃欣喜,她似乎更加忧愁,郁郁寡欢,常常坐在窗前便是一整夜。
母妃似乎不喜欢父皇对她的宠爱,倒像是把这恩宠当作负累。
热脸贴冷屁股的感觉不好受,皇帝自然也能察觉母妃的疏离,虽然他喜爱这个漂亮温婉的女子,可母妃从不似其他嫔妃般妩媚逢迎地贴上去,那自负强势的九五之尊,又能有几分耐心和情意留给母妃呢?这份喜欢又能保持多久呢?
绯烟宫里冷冷清清,一盏灯都没有点燃,甫一进去,一阵秋风袭来,几乎要打透身上薄薄的衣衫,把秋夜的寒凉深深地刻进骨头里。
傅良夜打了个寒颤,拎着食盒的手抖了抖。
每年中秋,母妃都不燃灯。他问过母妃,为何中秋佳节,家家户户灯火通明之时,绯烟宫却不点灯?
母妃弯弯唇,将自己揽入怀中,温暖的掌心贴着他的后脑勺:
“不必点燃灯火,有月光就够了。”
傅良夜一度觉得这是一种很美丽的描述,带着些温柔的诗意,母妃是比月亮还温柔的人。
傅良夜踏进卧房,瞧见母妃靠在榻上,正坐在黑暗里呆呆地看向窗外。
正所谓“每逢佳节倍思亲”。
母妃在看月亮,看得入迷。
傅良夜听母妃讲过,母妃的本家离京城很远,她是被家中父兄送入宫中当女官的,却在妙龄之时被父皇瞧上,无奈之下便承了恩宠,被封了贵妃。
母妃未成为妃子之前,是否有心上人呢?这些他都无从知晓,也没有必要知晓了。
“母妃本家无权无势,纵然得宠,便也只是一时风光,也给不了你们倚仗。待到红颜老去,怕是你父皇也不会常常来了。”
母妃常常同自己这样说,他总是听得一知半解。不过他也知道,宫里有许多妃嫔都嫉妒母妃得父皇宠爱,又欺母妃势弱,就是兄长和自己在宫中,也是常常受人冷眼与欺辱。
父皇从不干涉后宫之事,后宫事宜一盖交予王皇后。不过纵使父皇知晓,怕也不会为自己和兄长伸张。
傅良夜呆呆地在外间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身上带着的凉气消散,身子暖和过来,才抬脚迈进门槛儿,欣喜地唤着:
“母妃,儿臣回来了。”
傅良夜咧着嘴,露出了个大大的笑容,猛地扑进母妃的怀里,脑袋在人身上蹭呀蹭,餍足地嗅着母妃身上淡淡的杜衡香味儿。
因为母妃最近在吃药,她身上总是带着这种微苦的药味儿。
母妃抚摸着他的发顶,唇角弯出了个温柔的弧度:
“小月牙儿,都一十三岁了,还是这般黏母妃。”
傅良夜微微侧着头,有意地遮掩着左脸的伤口。他这般小孩儿一样的举动,其实是怕母妃看到他肿起来的左脸。
可总是掩饰不住的,母妃仍旧发现了。
在看到他肿胀起来的脸颊的那一刻,她的目光忽然就黯淡了下来,颤抖着指尖儿怯怯地抚上了傅良夜的左脸,心疼地轻轻摩挲着。
“这又是怎么弄的!可是又同人起了争执?是太子……”母妃急得有些哽咽,她的眸子里含了泪光,看得傅良夜心底五味杂陈。
可又能说什么呢?
傅良夜只好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挠挠头嗤嗤笑地出声,嘴上磕磕绊绊地撒着谎:
“儿臣跑得太着急,撞到了柱子上,关太子皇兄什么事儿呢,母妃总是多想。”
“又在胡说了,好好儿的人怎会往柱子上撞呢。”
傅良夜不想再说下去了,他慌乱地想岔开话题,只好捧着手里的食盒,掀开盖子捏了一块儿月饼递给母妃。
“席上的五仁月饼极好吃,父皇吩咐儿臣带回了一些。母妃,你快尝尝。”
第36章 长恨歌(二)
“我后来回忆过,那食盒是坤宁宫的宫女递来的。可那时我想也没想,只当是御膳房备下的寻常糕点,宴席散了后,也早晚总要送到各个宫里去,我也只是,只是想让母妃早些吃到而已。”
傅良夜垂着脑袋不安地搓着手,直将手腕揉弄得泛了薄薄的红,带着些自虐的意味,凌乱的发丝此刻也乖巧地贴在了额头上。
晏西楼沉默地听着傅良夜讲述那些古旧得泛黄的陈年往事,听及此处,目光关切地看着他。
傅良夜被人瞧得不自在,余光瞥到余下的一坛桃花酿,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唇瓣。
晏西楼垂眸弯唇,知晓傅良夜想喝,却又爱面子不愿意开口朝自己要,便主动揭开酒坛子给人递过去。
傅良夜心满意足地从晏西楼手里接过酒,反手猛灌了一口,呛得他捂住唇咳嗽了许久。晏西楼凑过身去,拿捏着力度用手掌轻轻地拍着人的后背,直到傅良夜渐渐平复下来,才伸手用帕子揩去人唇畔呛咳出的酒水。
傅良夜的睫毛上挂了泪珠,此刻湿漉漉地抬眼望着他。晏西楼有些受不住这样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躲闪开,来不及收回的手却被傅良夜小心翼翼地扯住了。
傅良夜抓着晏西楼的手指,如同抓住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他将这只温暖的手珍惜地抱进怀里,贴在他冰冰凉凉的脸上,低着头喃喃着,声音很小很小。晏西楼俯身贴近他,几乎要将人圈进了怀里,方才听清了傅良夜说的话。
他明显是很醉了,只委屈地喃喃:
“为什么呀,到底为什么呀?晏西楼,你说,你说如若我没有把那食盒里的糕点带给母妃吃,那该多好啊。那样我就不会……就不会害死她了。”
*
食盒里的五仁月饼和桂花糕零零散散地滚落在青砖上。透过窗子投射进来的月光是惨白惨白的,远处望月楼的笙歌随着夜风隐隐约约地飘进殿里,明明是靡靡的欢快舞曲,此刻却如同丧歌,让人听了只觉肝肠寸断。
太医来得极为缓慢,那骨瘦嶙峋的老头儿乍一看不像医者,倒像是来索命的骷髅恶鬼。他捋着那把干巴巴的胡子,隔着帷幔蹙着眉头捏着母妃的腕子为她把脉,最终装出一副颤颤巍巍的模样跪在地上请罪,哭着说贵妃突发恶疾,拖到此时已无力回天。
傅良夜木然地跪在榻侧,那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他却无论如何也听不明白。
是在做梦吧,他今夜准是太累了,还偷偷地喝了几杯酒,母妃早就叮嘱过自己不要贪杯,可他还是不听话多饮了几杯甜酒,那西域来的酒甜腻腻的,喝完叫人迷迷糊糊得找不着北。对了,今儿个是八月十五,圆月之夜总是会让人精神恍惚的,他一定是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正在做一个非常可怖的噩梦。
是梦吧,眼前朦朦胧胧的,什么都看不真切了。是的,只是在做梦而已,明日就醒过来了。
傅良夜一遍遍自我麻痹着,全身却哆嗦得不成样子。他惊恐地咬住自己的手臂,直咬得渗出鲜血,嘴里蔓延开血的锈腥味儿,恨不得咬下一块儿肉去。可痛楚也没让他从这噩梦中逃离,反而提醒他,眼前的一切并非梦魇,而是血淋淋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