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然记(下)(46)
“雾栖大泽?”阿瓦放下酒碗,困惑摇头,“没听过。”
春谨然囧,他们回到西南后的第一站就是前来寻曾经的故人,当然若是故人能念在曾经的交情,找一个熟悉当地地形的或者干脆就亲身上阵带着他们按图索骥,那是最好不过。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他们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张口,得到的确实这样的回答,简直生无可恋。
“你可别跟我开玩笑啊,”春谨然仍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意,“此处已经是雾栖地界,然后你和我说没听过雾栖大泽,你若有难处,没办法帮忙指路,直接和我们讲就行,真不用如此。”
阿瓦是个直性子,当下激动地站起来:“没听过就是没听过,要是知道却骗你们说不知道,那我成什么人了!”
春谨然一看不像推脱,这是真不知道啊,也有点蒙了。
阿瓦却回过味儿来,一脸纳闷儿道:“你刚说这里叫什么?雾栖地界?”
春谨然愣住,觉出不对来:“难道不是?”
阿瓦神色迷茫:“我们根本不会叫什么地界什么地界的,这地方是寨子就叫寨子,不是寨子就是林子,野地,你说的那个什么雾栖啥的……八成是你们中原人自己起的。”末了想了想,仿佛为肯定自己的说辞一般,又加了句,“你们中原人就爱干这些没用的事。”
春谨然囧,知道这是常年积累下的宿怨,赶紧绕开这个敏感地区,换了一种问法:“那你还记得上次我们来时,向你问过的那条河吗?”
阿瓦想了一会儿,点头,显然是忆起来了。
春谨然立刻问:“那条河的下游通进一个山洞,穿过山洞之后就是雾栖大泽,你知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路去那里?”
阿瓦皱眉,是真郁闷了。他明明一腔热情想帮朋友,可朋友的问题有一个算一个就没有他知道的,这既让他觉得挫败,也让他觉得难堪。
这是个心思特别简单纯净的部族青年,春谨然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当地人都这样,但起码在阿瓦身上,他看不到一丁点虚伪,只有真诚和坦荡,所以对方被问得郁闷,他这个提问的人也有些自责。最终索性心一横,掏出红绸递过去,直截了当道:“就是图上标注的地方,你知道除了水路之外,还能怎么去吗?”
景万川的山川地形图虽详尽,但只标了水路。当然这个好理解,本就是想将他们引入山洞,不可能画出第二条路。而红绸上的地图呢,根本没给你画路,就是山川河流描绘个大概,连丛林都没有,若不是几处山脉河流的走向与景万川的地形图高度相似,能不能认出是雾栖大泽都两说。然后制图者在一处山水交织的地方,画了个非常随性的标示,知道的,这是秘籍宝物所在,不知道的,铁定就以为是孩童信手胡画。
暗河洞穴的路肯定是不能再走了,所以春谨然才向阿瓦打听,他总觉得肯定还有别的更稳妥的路去往那里。
接过红绸的阿瓦借着火光,仔仔细细查看了好半天,恨不能将上面的每一笔都刻到脑子里。终于,在篝火堆里的树枝炸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噼啪声后,他恍然大悟:“这不就是噬龙沼嘛!”
春谨然囧,地界没名字,这沼泽的名字倒是文绉绉的,还噬龙,他怀疑阿瓦都不会写这个字儿!
似乎看出春谨然的不信任,阿瓦连忙解释道:“也是你们中原人起的名字啦,说什么龙飞到那里都要被吞噬进去,就起了这么个拗口的名字。”
“有中原人去过那里?”春谨然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什么时候?”
阿瓦被吓了一跳,隐约觉得此事好像比自己想得严重,连忙正色起来,谨慎道:“百年前吧,具体的我也说不清,反正都是听老一辈讲的,说是百年前曾有中原人千里迢迢到这边来下葬,好像觉得我们这里风水好吧,后来中原人走了,留下好多金银财宝,还刻了块石碑,说是中原那边都这么干,这样感情就能万……万什么来着?”
“万古长存?”
“对对,是这个!唉,你们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春谨然哭笑不得,文化差异这个,真不是三言两语能掰扯清楚的。不过原来连石碑,都确有其事,景万川说的话里,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石碑并不在寨子里,而是在后山,被当做破石头一样随意丢在山脚。按照阿瓦的说法,若不是长辈们阻拦,他们早就把它砸了。或许立碑时的心愿是好的,但百年之后,长存的只有石头,他们与中原人已势同水火。
好不容易找到石碑,上面记载的与景万川所言别无二致,除了“噬龙沼”。石碑上清清楚楚刻着这三个字,可景万川从头到尾说的都是“雾栖大泽”。春谨然思索片刻,便明白了——景万川没有真正寻到朱方鹤的秘籍与财宝,恐怕也不希望别人寻到,既然杭匪找他布局意在引君入瓮,并非真想去找什么赤玉,他索性留下一手,静待来日方长。
“阿瓦,如何才能去这噬龙沼?”
“你想怎样去?”
“啊?”
“可以穿林子,可以翻山头,可以走大道,可以跑小路,直着去的路短但是难走,绕着去的路长但是平坦,全凭你喜欢。”
“……”
春谨然产生出一种自己不是在寻路而是在酒楼点菜的错觉。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大结局了,直接就是三年后啦~~(找秘籍找财宝种田开车神马的,与世隔绝也木有小伙伴,过程写起来好苍白~~)而且咱是侦探文对不对~so,小伙伴们有个心理准备,明天全员喜相逢,咱就HE吼吼~~~
第103章 新的江湖(二)
三年后,噬龙沼。
这是一年中最舒服却也最短暂的时节,阴冷的冬过去,湿热的夏未至,微凉的风拂过面颊,送来干燥而温暖的春意。
“大裴,你说家里现在是不是也这么暖和了。”春谨然坐在竹屋门口,因竹屋离地而建,故而他双脚晃荡在半空,好不惬意。
裴宵衣正在用砍来的竹子做床,一手扶竹竿一手捆麻绳忙得不亦乐乎,实在腾不出工夫理他。
春谨然幽怨地叹口气,望向头上的蓝天白云,自言自语:“不知道家里和我们看的是不是一个日头。”
裴宵衣无奈停下手里的活计,再不关心一下,春少侠的凄婉之情怕是要冲破苍穹了:“怎么,想中原了?”
虽在此处住了三年,可每每提起中原,春谨然仍会用那一个字来指代——家。
裴宵衣不会。他没有家,世间唯一能让他牵挂的只有春谨然,所以春谨然在哪里,他就可以在哪里安心住下。
但没有同感,不影响善解人意。思乡是人之常情,裴宵衣没有,不代表他感觉不到春谨然的那份。事实上他不仅察觉了,还清晰地感知到那份心情在变得愈来愈迫切。
“嗯。”春谨然应的这声几不可闻,却是三年来,他第一次正面承认。
“那就回去啊。”裴宵衣撒手,尚未打结的绳索瞬间松开,竹条四散倒下。
哗啦一声,春谨然吓一跳,以为裴宵衣生气了,连忙道:“我就是随便说说啦,你别当真。”
裴宵衣有点郁闷,相处这么长时间了,他在对方心里还是一言不合就黑脸的形象?
“我是说真的,”无奈叹了一声,裴宵衣起身,走到春谨然身边,挨着他坐下,两只脚也学他胡乱晃荡,“既然想中原,咱们就回去。”
裴宵衣的裤腿卷到膝盖,小腿上溅的都是泥点子,草鞋里的脚黑乎乎的看不出一丝曾经的白。春谨然低头看着,忽然有些心疼:“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可白可美了……”
裴宵衣顺着他的目光向下看,也瞅见了自己与白皙美丽无缘的脚丫子,不知该气还是该笑:“事到如今才嫌弃,晚了。再说,我变成这样因为谁啊。”
裴宵衣原只是调侃,不想正戳中春谨然当下那颗愧疚之心。
“都怪我。要不是我多事,非求个什么真相,也不会惹上杭匪,更不需要躲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最关键的是,”说到这个春谨然就来气,本来低迷的眼神都噌一下燃起了熊熊火光,“秘籍秘籍没学会,财宝财宝拿不着!”
裴宵衣乐不可支。
这事儿打他们从朱方鹤的墓里出来,就成了春谨然的心魔。虽说他俩来此地首先是为了逃命,其次才是为了赤玉。但眼见着绝世武功和万贯财宝都唾手可得,却偏偏就差那么一点点,委实让人抓狂。
“都怪你,”春谨然第一百零一次地埋怨裴少侠,“你为啥就不是童男子呢!”
裴宵衣这个锅真是背得奇耻大冤:“你说为啥!”
春少侠不言语了。
春色里的欢乐是两个人的,现在单让裴少侠顶雷,确实不大厚道。
但总要找一个人来怪罪,不然他心绪难平啊:“那个朱方鹤绝对是丧心病狂,谁会为了练个破武功,一辈子当童男子啊!”
鹤鸣神功,朱方鹤留下的武功秘籍,就藏在红绸标示的地方。春谨然和裴宵衣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将之取得,结果翻开第一页就赫然写着——童男子方可修炼。而且修炼开始的年纪越小越好,童子功最佳。
俩人面面相觑,都有些自惭形愧。
后来春谨然不信邪,按照里面的内功心法修炼了三天,浑身上下哪哪儿都不对劲,别提多难受,裴宵衣看不下去强行禁止,最终秘籍就被丢到角落,吃灰了。
没来由地发泄一通,春谨然憋闷的心情好了稍许,他双手一撑,从竹屋上落地,走向那堆散乱的竹条,准备捡起裴少侠中断了的手艺。
裴宵衣皱眉:“别弄了,反正都要回了。”
春谨然当他只是随口说说,故而闻言一怔,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是认真的?”
裴宵衣无奈,他从没与春谨然开过玩笑,可好像每次自己说啥,都要反复几遍才能让这家伙相信,究竟是自己这张脸太靠不住还是对方怀疑精神太强?
一看裴宵衣的眼神,春谨然就知道,无需回答,这人就是认真的。可答应得这样干脆的男人,却让他犹豫了:“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情,你想好了?”
裴宵衣不答,反问:“你想好了吗?”
春谨然静默片刻,点头:“我想回春府。”
那里是他的家,有二顺,有小翠,有街坊,还有时不时来拜访的江湖朋友。哪怕不能光明正大回去,趴墙头看一眼,也是好的。
裴宵衣扬起嘴角,笑意浅淡却温柔:“那就回。”
中原没有裴宵衣魂牵梦绕的东西,但自己想回了,他便回。一如当初逃亡,男人二话不说,就与他来了西南。
春谨然知道裴宵衣对自己有情,可每到这个时候,就会发现,他认为的“有”远不及男人真正付出的深厚。
大踏步走回裴宵衣面前,春谨然捧住对方的脸就亲了下去。
裴宵衣乐得接受,抬手扣住他的头,加深了这个吻。
三年的默契让这个吻甜美而绵长,直到腿有点发软,春谨然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对方的唇,然后就着鼻尖碰鼻尖的距离,追忆往昔:“当初鸿福客栈里你要有现在一半的温柔,多好。”
“若有,你会如何?”裴宵衣问。
春谨然半分犹豫都没有:“扑上去啊。”
裴宵衣点点头:“幸好。”
“……”春谨然在这两个字中,忽然品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惊险。
微风吹过树林。
沙沙的叶儿声里,似乎有人咳嗽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