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池春+番外(29)
六月十九,世传是观音菩萨成道日。若放在往年,京城内外的大小寺庙们往往涌来许多善男信女虔诚跪拜,更有不少大户人家举办善事道场,宣扬因果,布施慈悲。然而今年时局如此紧张,带累的市面也惨淡下来。卫涟倒是不受影响,颇有兴致的拖着烈战潼,也没让小厮们跟着,一人一匹马的就微服出城来。走了一段官道后,轻车熟路的转上一条往北的林荫小路,渐渐越行越深。
烈战潼控制着缰绳,下意识的始终落后于他大半匹马的位置——虽然明知不会遇到什么危险,还是习惯性的将他周身状况完整置于视线内,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可以随时反应。
卫涟却有些不乐意了,跟他说话还要扭过头,颇为麻烦。他又不好意思直说叫他离自己近些,只得回头横了一眼,嫌弃道:“磨磨蹭蹭的,慢死了!”
烈四一挑眉,笑的有点邪性:“你喜欢我快些?”
卫小侯爷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脸上霎时烧出两片红,恨恨瞪他一眼:“流氓!”随即别过头用力一抽鞭子,玉骢马嘶叫一声撒腿就跑。
某个落在后面的流氓叹口气,看着恼羞成怒一路远去的美人,惊鸿一瞥之下仿佛连耳朵尖都烧红了,扭头时只见银纹蝉翼纱的衣领中一小片白皙的肌肤若隐若现。他下意识的捻了捻手指,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肌肤的触感是多么柔腻甜美,简直惹人癫狂。他遗憾的摸了摸鼻子,催动座驾追了上去。
接下来的一路上,无论男人怎么逗他,被调戏的平安侯爷再也不肯搭理了,一路绷着脸来到目的地。烈战潼一面利索的将两人的马牵到树旁拴好,一面抬头望向有些风霜残破的门楣,上头三个半褪色的大字:蕴空寺。他不由疑惑起来:“此地?”
卫涟回头看他一眼,嘴角泛起淡淡笑纹:“此地少有人知,我却爱它清净,偶尔过来借点佛香,平息心境。”
烈战潼抿了抿嘴,没再说话,只跟着他熟门熟路的入了山门。
寺庙不大,坐北朝南,也就两进之地。迎面一间正殿,明显年久失修的样子,东西配殿乍看上去也十分冷清。一个头发花白的灰衣僧人正低头认真的清扫着庭院,见他俩进来,也只淡淡的合掌为礼,唤了声“卫檀越”。卫涟回了一礼,含笑解释道:“今日菩萨吉祥日,想起便来添柱香,师傅请便。”那僧人便也不搭理他俩,继续埋头清扫了。
烈战潼沉默的跟着他进了正殿,进门时瞥了一眼两侧楹联,只见斑驳的两排大字“有相皆虚妄,无我即如来”。他读书不多,并不能体会其中深意,只是默读了一遍,不知怎的却有些发怔。卫涟回头看他一眼,也不追问,悄悄过来牵住他的手,缓步而入。
正殿中央供着释迦摩尼佛,七尺来高,金身已经有些剥脱了,现出下头白檀木的底子。两侧是姿态各异的十八罗汉,背后则供着三大士。两人安静的上了柱香,卫涟从随身的小荷包里掏出几块预先绞碎的银锞子,总有三五两的样子,随手丢到功德箱内,这才侧过头来对烈战潼微微一笑:“这蕴空寺的好处,不止清净,后院里还有棵百多年的合欢,每年都开的一树红云,令人心折。如今正当花期,我带你一起去瞧瞧吧。”
烈战潼望着他柔和眉眼,心想,这世间无论什么花,开得再美,也决计没你好看。口中却不敢说出来,怕他生气,因此只顺从的往后院而去。
一路上,两侧回廊也是一样的年久失修,只能隐约分辨出原先有壁画的痕迹。风轻日暖,美人在侧,烈战潼饶有兴致的一路看下来,忽然自以为发现了有趣的地方,忙指给他看:“你瞧,这头象怎么生了六根牙齿,莫不是画的降妖除魔的故事?”
卫涟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抿嘴笑了,低声解释道:“这画的是佛诞的故事。传释迦牟尼从蔸率天宫降生于人间时,便是乘的六牙白象。其母摩耶夫人昼寝,梦白象来降腹中,遂生佛祖。”
前土匪哦了一声,也不知是真的生出兴趣,还是为了逗他说话,竟兴致勃勃的拉着他一幅一幅讲过来。
一路耽搁之下,就这么几步路,却走走停停花了好久。待后院里那棵极为繁盛的合欢花映入眼帘,卫涟眉眼中漾出笑意,回头认真的看向他:“如何,不骗你吧?”骄阳如金线,从枝叶间争先恐后的扑泄下来,少年微微扬起的面庞莹白如玉,隐隐竟似有辉光流动。烈战潼忽然瞬间心如擂鼓,情不自禁的捧住他的脸,深深吻了下去。
卫涟被吓了一跳,慌忙推开他,两只眼睛似浸在泉水里的黑玛瑙,骨碌碌的慌忙往四周一转,这才恼恨的骂他:“你疯啦?”
烈战潼将他搂进怀里,低沉道:“宝贝儿,你真好……你怎么能这么好呢,我老觉得自己还在做梦似的。”
卫涟一愣,笑了:“你知道啦?”
烈战潼有点回不过神:“知道什么?”
见他这样,卫涟心知自己猜错了,不过也无甚需要隐瞒的,便坦然道:“我瞧你这些日子来心事重重,想必还不能适应那抄家拿人的差事,因此央哥哥给皇帝递了句话,还是放你回骁骑营练兵去。”
连月来,先是宁王遇刺的案子,紧接着又是昭宁之变太子被废,牵连了不少官员,革职抄家的不在少数。非常微妙的,皇帝这次竟没让兵马司配合刑部拿人,而是钦点了骁骑营出马。世人眼中身为“裕王嫡系”的烈战潼,无论宁王还是废太子两边都不靠,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于是,才入职没多久的定远将军,被迫干起了抄家绑人的差使。
说起来,烈战潼土匪出身,又在漠北南疆轮番滚下来,手底下冤魂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如今不过带兵抄个家,简直杀鸡用上了牛刀。可是,当土匪时杀的是为富不仁死有余辜的恶人,战场上你死我活的是敌方对手,竟没有一个如斯般刺激深刻——老弱妇孺、垂髫稚子,惊恐万状,哀泣嚎哭……更有那当众触柱的、偷偷吞金的,惨象万状,不可描述。白天的烈将军冷心冷面一丝不苟的执行着指令,但到了夜间,却是渐渐有些辗转反侧起来。
烈战潼没想到卫涟竟把这样细枝末节的事也放在了心上,顿时羞愧的同时心中暖意融融,思忖着,只怕今日此行也是卫涟特意安排,为了让自己散心来的。他将他在怀里搂的更紧,声音越发低沉而厚重:“没事,我很明白自己的立场与位置,我也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你放心。”
卫涟温柔注视着他,轻轻抚摸上他线条坚毅的下巴,低声道:“没什么……其实,我喜欢你的'不忍心'。”
烈战潼一愣 旋即情不自禁更加收紧手臂,只恨不能将他嵌进胸口,赤裸裸的贴住那颗勃勃跳动的心脏,永生永世,撕扯不开。
你侬我侬的,时间仿佛过的特别快,不多久便已过申时。两人出了山门,解马并绺缓步而行,金乌光影里树影婆娑,耳畔雀鸟欢歌,两人偶尔低语几句,不时对视一笑,彼此心中俱是一片温存绵绵、岁月静好之意。
照着卫小侯爷的意思,今日原是打算在外头住上一晚的。再往北十余里,山脚下毗邻坐落着卫家两个不大不小的庄子,分别隶属他伯父卫国公和他已故的父亲——当然,如今已过到他的名下。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刚从寺里出来,行不到一两里路的时候,只见迎面两匹快马疾驰而来,上头是两个熟悉的身影——府里用惯的跑腿小厮,后头跟着一个护卫。见到主子,利索的收马下跪。
卫涟面色微沉:“怎么回事?”
这小厮也不过十六七岁光景,一脸的伶俐,口舌十分利落,当下脆生生仰头回话:“禀主子,七爷从那边侯府里遣了人过来找,没有说什么事,但瞧着挺急的样子,因此侍书哥哥派了奴才赶紧出城来寻您。”
卫家的齿序都是按族里的大排行走,因此公主府出身的两位侯爷,卫泠行七、卫涟行九。小厮口中的“七爷”,便是说的安乐侯卫泠了。
哥哥突然找自己什么事?卫涟与烈战潼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些疑惑,原本浮沉在眉眼间那点旖旎情致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他略歉疚的向对方看了一眼,随即决然调转马头:“回城!”
烈战潼露齿一笑:“走吧!”一扯缰绳几下里就驱策着座驾奔了出去,一副前方开道的样子。卫涟双眼微弯,闪烁着笑意跟了上去。小厮与护卫慌忙起身上马,自觉的跟在了后头。
第39章
一路紧赶慢赶的回了城,挂心着兄长那边,卫涟也不回公主府了,连衣裳都不换一件,直接去了安乐侯府。门房上守着的桐烟见到他,十分殷勤的上来请安伺候,卫涟直接把缰绳丢给对方就急急往里走,一面口中问询:“可知先前侯爷寻我为何事?”对方微躬着腰随他而行,面露难色,想拦又不敢拦的样子,卫涟心中一动:“怎么了?”
桐烟的腰弯的更低了,小声道:“回九爷话,那位……来了,微服的,只带了张公公一个。”
卫涟脚下一滞:“来了多久了?”
“没过午就到了,主子叫备了酒菜,没留人在跟前伺候。只中途出来一回,叫添了两壶梨花白,又吩咐去隔壁府里找您。”
卫涟眉心微皱:“你去,悄悄的跟阿兄说一声,就说我到了。”
桐烟低眉顺眼的去了,不久便回来,直接把他带入了内宅,往滴翠斋而去。卫涟打小在这府里逛熟了的,知道人在滴翠斋,又心中一咯噔——这所院子处于花园角落,因绿树成荫而得名,极为幽静,卫泠等闲并不往这处来的。
桐烟小心翼翼的进去,在帘子外回了话,卫涟与同样候在外间的内廷总管张公公小声打了个招呼。对方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老人了,颇为善意的提点了一句:“今日陛下似乎有些心事,亏得侯爷帮着排解些。”卫涟很是承情:“谢公公提点,阿涟明白了。”
说话间,桐烟出来示意他进去。卫涟向张公公拱拱手,步履轻捷的往里去了。
已是黄昏时分,里头早早的掌了灯,和暖的光线透过湘妃竹的帘子一丝一丝的穿出来,影影绰绰的,混合着梨花白清甜微醺的酒香,卫涟人还未入内就先醉了三分。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的掀开帘子,试探的朝里伸进去半个身子,嘴角漾开温软乖巧的浅笑:“哥哥?”却在看清里头情形的时候,立刻楞住了,那笑容也凝在了腮边。
金丝楠木质地、铺垫着繁纹云锦靠垫的软榻上,明珠美玉一般的安乐侯眉眼盈盈的扫视过来,一个示意“噤声”的眼神就止住他,手上却未停,仍然轻轻的、一下一下的安抚轻拍着怀中男子的背心。一旁的雕花小圆桌上,早已是杯盘狼藉。
英俊的、伟岸的、温文尔雅的、杀伐决断的大周朝天子、一辈子胸有成竹的昭宁帝,穿着简单的苍色襴衫,像个孩子似的埋头在卫泠怀里,双手紧紧握着他的薄绢衣襟,纠结出一道道深深的折痕,仿佛害怕下一秒他就会消失。
长这么大,卫涟从未见他如此失态过。他惊愕的后退一步,竹帘子哗啦落下,打在他手背上,立刻现出一道浅浅红痕。卫泠忙投过关切的眼神,仿佛在问他:没事吧?又担忧的低头看了看仿佛陷入沉睡的男人。
然而这轻微的声音还是惊动了昭宁帝。他仿佛猛然惊醒的样子,一下子直起身来,看到门口的卫涟,瞬间一愣,面上浮现出些许狼狈。然而他迅速的沉静下来,面色和缓:“阿涟来啦,找你哥哥有事?”
卫涟忙低头下跪行礼,眼观鼻鼻观心:“阿涟见过陛下。”
昭宁帝低头重重抹了一把脸,那一瞬间他看上去仿佛不是那个平日里高高在上九五之尊的皇帝,而只是一个普通的、烦恼苦闷又自我压抑的男人。卫涟不自觉的把声音放软,略一思忖,捡了个安全的理由回话:“嗯,有几日没见着哥哥了,惦记他前些时的咳嗽好些没,因此过来瞧瞧,也好让母亲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