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一个昏君(6)
这小仙人也有小仙人的烦恼,因着这些夸赞,每每哪家有幼儿总要他去见一见,美名其曰传福。元坦之不怎么喜欢出门,他想窝在家中看话本,可谁让他白担了这名头,不得不为生活抛头露面。
然而这次他却在自己的老行当栽了跟头。
江大人家的两三岁大小宝贝见了他,非但哭得更凶,反倒趁他试图逗笑他时咬了他一口手指,痛得他反手一挥,吓坏了抱着孩子的奶妈,差点一失手把孩子丢出去。
元坦之又疼又气,之前的那些小孩子,个个都是粉雕玉琢的小团子,一看他的和善笑容便止了哭泣。
这江流之,元坦之特别不舒服他居然跟他名字里有个相同的字。
都知道伸手不打笑脸人,还谅他年纪小不懂事?
元坦之咽不下这口气,他一向聪慧的脑袋瓜在吃亏上格外倔强,赌了气好几年再没去过江家。
原本江家在隔水的另一头兴旺繁昌,然而朝廷内风起云涌,江家受了重挫大伤元气。
江流之就是在那时住进元坦之家里的。
77.
元坦之那时靠着圆圆氏的名头数钱数到手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潜心创作。
江流之摸进他的小院里恰好撞见元坦之脸颊沾了墨的颓唐模样,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元坦之循声看去,眉心一跳。
江流之面色苍白,因着方才一笑微微带了一点血色:“元哥哥。”
元坦之发誓,他手臂登时冒起了小疙瘩。
那日是连绵多雨的江南在经过漫长雨季洗礼过后的乍晴,阳光透过云层略有些刺眼地洒下来。
江流之身长玉立于光晕下,冲他微笑,元坦之歪头欣赏了一下这幅画面,心里想的却是。
这个咬人的小鬼。
78.
让元坦之更不想亲近江流之的一点是江流之关于当年咬他一事的解释。
江流之鸠占鹊巢坐在他的书桌旁,笑眯眯道:“那是因为我以为你要走,我才想拉住你。”
元坦之翻了个假想白眼,摆出送客姿势:“您好走不送。”
江流之刚到元家时,总是伪装地很好,不让人替他担心。元坦之却讨厌他的圆滑,江流之无所觉察一般,依旧想要同他交谈。
难道他不会难过吗?
江流之总是面带笑意,仿佛元坦之年幼时的笑眼转接给了他。
元坦之不愿意承认,他确实没那么讨厌这个孩子了。
79.
元贵人从忆往昔中清醒过来,人群中突然静默了一瞬。
他条件反射地看向前方,一个高挑俊朗的年轻男人带着熟悉的笑意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80.
“元哥哥。”
81.
“所以我真的是因为他太娘了才不喜欢他。”元贵人吃晚饭的时候极力辩解,众人应了一声哦,接着该吃吃该喝喝,怒踢狗粮。
江流之适时送上一杯茶:“元哥哥别只顾着说话,喝点茶润润嗓子。”
元贵人又羞又愤,一口饭卡在喉咙憋到脸红。
“元哥哥还跟小时候似的脾气急躁,”江流之笑着帮他拍背,“我挺怀念的。”
元贵人暗暗踩他的脚:“吃饭,闭嘴。”
严才人突然转向元贵人:“你不要踩我啊!”
当晚大家都很撑,除了饭还有狗粮。
昏君坐在桌边看话本,突然想起什么,一本正经地转头冲还在擦着头发的皇后道:“裴哥哥?”
皇后的眼眸暗了一分。
昏君像是找到了好玩的开关,笑嘻嘻地撑着下巴:“裴哥哥?秋哥哥?你喜欢……”
话未说完,一滴冰凉的水顺着皇后的额发滑落至昏君眼皮,昏君情不自禁闭了闭眼,便被皇后横打抱起,不由分说推倒。
“乖,”皇后欺身压下,凉凉的发丝垂下轻扫着昏君皮肤,细痒难忍,“叫吧。”
82.
第二日吃早饭的时候,昏君着重看了看江流之的腰。
不但挺直而且有力。
江流之注意到昏君的目光,还对他微微笑了笑。
恰好元贵人扶着腰从楼梯下来,指着江流之大骂:“你混蛋******!!!”
昏君神色微妙地在两人间来回,皇后剥了蛋壳,将洁白莹润的蛋喂到昏君嘴边,顺便冷冷制止大庭广众之下的打情骂俏:“坦之,注意分寸。”
元贵人:你们这些不腰疼的都得给老子罚站!
83.
江南才子团此番到株洲行程与昏君一行撞上,表演场场爆满。
元坦之每天过得比狗还累,还要揉着腰半死不活起来,眼底乌青:“江流之!你说!你是不是存了心要折腾死我!”
江流之体贴为他捏捏肩,不动声色道:“元哥哥,你们的路线,是随机的还是——”
话中深意令元坦之条件反射思考片刻:“随机的吧——诶不是,不对!”
元坦之抽出一张路线图,在图上圈出途径的地点,面上的神情渐渐冷了。
“咦,”江流之看清了这条线路,曲里拐弯的掩盖之下赫然是个外邦的字符,“这是什么?”
“彦,”元坦之严肃道,“这绝对不是巧合。”
“这个路线是谁定的?”江流之也觉察了不对。
元坦之捏着地图的手微微颤抖,摇头道:“怎么可能是他!”
84.
“仲秋,”元贵人悄声叮嘱皇后,“看好陛下。”
皇后目光沉沉地看了他一眼。
昏君偏头看过来语意带酸:“你们背着朕说什么悄悄话呢?”
元贵人目光从昏君纯良的眼眸划过,终是慢慢地闭了闭眼睛。
怎么会呢?
85.
这一日人潮涌动,皇后心内总有些惴惴,上台前拉紧了昏君。
昏君心里甜丝丝地回握住皇后的手,却被皇后寒霜般的神色震退了几分欢喜。
他缩了缩手指,刚巧撞上皇后微微出汗的手心,顺势从皇后手中滑落。
皇后再一回头,身后人早已不见踪影。
昏君不见了。
86.
台下观众欢天喜地并未注意这一插曲,台侧台阶上皇后如坠寒窟。
他明明记得昏君的手指被他握紧了牵着,怎么可能一瞬间不见。
除非……
皇后只觉得胸口一痛,喉咙中可感的腥甜味道让他清醒。
皇后这时候已经冷静下来,他抓住元贵人:“陛下不见了。”
元坦之也一惊吓:“仲秋,我们要去哪里找……”
“我大概知道在哪旮旯,”皇后迅速将浮夸的演出服外衫三下五除二脱下来扔给元贵人,“先走一步!”
87.
昏君被人蒙了眼睛带走的。
他有慌乱,却没多害怕。绑了他的人动作温柔,生怕弄伤了他,但他依旧顺从地没有挣脱。
谁都知道会咬人的狗看起来未必凶狠。
那人带着他上了马,昏君被颠簸得难受,发出呜呜呜的哀叹,那人便堵了他的嘴。
昏君咬着布条,茫然地在一片黑暗里静候。
下了马又走了一些七里八拐的路,昏君想说他脚磨得有些痛,却只能发出呓呓呜呜的声音。
紧接着,他听到了发音奇异的交谈,那声调熟悉而陌生,还未等他细想,整个人便昏了过去。
87.
皇后手无寸铁,独自摸到这片院落。
这里静谧安宁,皇后从正门大大方方进来,无人阻拦,顺顺利利进到内室。
昏君躺在内室的床上,半盖着被子,睡颜美好。
皇后看了一眼被子蹙了蹙眉,上手将被子往上盖了盖,还没碰到昏君,他却醒了过来。
那双清澈的眼睛黑白分明,皇后静静看着他,昏君便笑了一笑:“仲秋,你终于来接我啦!”
88.
皇后纹丝不动。
昏君不以为意,慢慢坐起身:“那时候朕真的很害怕,人潮人海里的一个人那样渺小,我想回头叫你,却被绑住,只能——仲秋,你是不是在生朕的气?”
“……”
昏君想要抓住皇后衣角,却被他轻易避开:“害怕的人是徐彦。”
昏君神色僵了一僵,转眼恢复自然:“皇后真会说笑,朕难不成还有第二个名字?”
皇后冷冷地看了眼前人一眼。
他的徐彦总爱瑟瑟缩缩地发愁,为天地四时发愁,为批改不完折子发愁,小小年纪总皱着一张包子脸,却大胆又怕羞地只敢在被他欺负得很了才叫他的全名:“裴……裴仲秋!”
他向来是叫他阿裴的。
被识破,昏君不再伪装,目色的阴郁渐渐透出来:“你倒是装得挺好,为了不被他发现,竟连话都不说。”
皇后不应这嘲讽:“微服私访的想法是你提出来的。”
昏君,这时候应该叫他徐言,嗤笑一声:“你在的时候徐彦那个怂包倒是硬气,我很难出来。不过也挺值,我目前出现了三次,次次收获颇丰。”
“第一回,杀了那个背叛的小哑巴。”
“第二回,让众人以为是你救了我,再给你安一个会唱江南小调的才艺,感谢我吧?”
“那傻子估计还以为你是江南人,可是救他的人是我邦的死士,从来不是你,”徐言开心极了,拍拍手道,“怎么样,替人承恩的滋味是不是很好受?”
皇后面色沉沉,徐言自讨无趣,便换了狠厉的神情:“第三次,徐鲤在哪?”
皇后颈上架了一把不知何时出现的剑,然而他依旧淡然,恍若未觉。
89.
徐言冷笑:“你与那傻子的浓情蜜意也不过如此,他倒是可以为了你拼命,却不知你裴仲秋竟一直是大皇子党。”
“也不光是你,”徐言的剑刃寒光微闪,“元坦之严鱼鲲凌衡,你们谁人不是站在他的对立面,等看着他从高处跌落的笑话。”
“徐鲤在哪?!”徐言红了眼,皇后觉察出问题,将计就计未躲,那剑刃没入皮下一分,鲜血顿时下来。
徐言讶然:“你竟然不躲?苦肉计?我又不是徐彦才不吃你这一套。”
皇后竟笑了:“徐言,你这样是为他好还是受了控制,我想你我都清楚。”
“你背后的人坐不住了才想出这些招数,可徐彦从来都不是我的筹码。”
“你的药,快失效了吧?”
徐言一怔,果不其然身体的力量渐弱,慌乱不已:“不可能!”
皇后冷冷看他最后一眼:“其一,徐彦怕高。”
“其二,我永远会接住他。”
当年的那个外邦美人当真以为邪妖之术催生出的人格可以替他们效力,但徐彦是真正的一个人,也是真正的皇子,他需要承担责任。
所有朝堂上的人都知道,徐彦不合适也不愿意,他们却无法放弃,只能祈求,再坚持一下吧。
徐彦他不是谁的替代,徐彦是徐彦,不是傀儡。
90.
“阿裴?”
手里的剑咣当一声落地,昏君慌忙用手去抹那些血:“你怎么受伤了?!”
皇后微怔,突然大力把他拥进怀里:“徐彦。”
“嗯?”
“徐彦……”
我也是会害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