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笔)夫子(3)
春困最是恼人。连绵阴雨不知怎的就停了,王府守门的小童在柳絮轻暖中昏昏欲睡。
忽闻铃铛轻响,声音不大,清脆空灵的声音却让人一下子清醒过来。小童忙拍拍身上尘土,低头摆出恭敬相迎的姿态。
门口停的像台普通车架,可拉车的骏马停下来后便一动不动了,乖巧得有些瘆人,竟是只傀儡。
柳太傅缓缓走了过来,步履间珩铛佩环,暗香阵阵,当真是翩翩公子相。
门童低身行礼,牵马往后院马厩走去,走了好远,忽觉出哪里不对,香味……似是重了些,公子换了熏香?想罢又摇了头,只当自己睡糊涂了。
姜鼓正伏案批折子,耳畔传来环佩脆响,和着喵呜喵呜的猫叫。抬手揉了揉眉心,走了出去。
果见柳公子正不顾形象的蹲在地上逗那只三花。旁边还有一大只橘猫绕着他转圈圈,来来回回地蹭来蹭去,伺机跳上膝盖,一点也没有猫主子的矜持。
三花凶得很,对除柳危以外的人来说。
当然,初见时满是戒备的小奶猫便对柳公子也扬了扬利爪,可惜现在还是布了前辈猫争宠的后尘。
春光和煦,摄政王看着院中人猫友爱亲昵的画面,只觉心情也明媚了起来。
站了一刻,又站了一刻。这份明媚便带着些许焦躁了。
姜鼓默念三遍不能对猫吃醋不能对猫吃醋不能对猫吃醋,然后沉声说:“阿危,有些折子不好处置,你过来看看可好。”
柳危这才起身,抚了抚衣袖又用了净尘咒后,缓缓走了过来。
“殿下下次唤我时换个借口可好?”不常笑的人含笑一顾最为动人,可惜带了些揶揄的神色。
走近时姜鼓忽然表情一肃,伸手把他拉了过来,而后皱着眉头问:“你受伤了?”
“不碍事,小伤而已。”眼前人眼中笑意未消,“特意换了浓梅香,还以为你嗅不出来呢。”
姜鼓拉着人往内室走去,而后一把推倒在了床榻上,不管不顾柳公子大喊大叫些什么“白日宣淫”的胡话,扒了上身裹的白色布料。有些阴沉地盯着后背胡乱包扎的隐隐渗血的伤口,以大恶人的语气恶狠狠地开口:“解释。”
“解释什么?”柳公子顺势趴了下去,晾着后背的伤口,也不胡闹了。不看他此时衣冠不整的姿态,便又是正正经经的温润公子了。“今日发生什么殿下还不清楚吗?宫中的探子何时竟这般不顶事了。”
幸好摄政王因一些往事常带着伤药。便从鲲戒取了几瓶,小心翼翼地上药起来——虽然这架势总有点张飞绣花的滑稽感就是了。
“可我不知你伤得这么重。”
两相沉默。
结束后,姜鼓把瓶瓶罐罐丢回去,正对着柳危躺了下来,小心避过伤口,把心上人揽进怀里。
“殿下真要白日宣淫吗?”怀中有闷笑声传来,像把小刷子轻轻拂了拂他的心。
这世上最冷硬狠厉的恶人此时心中只有一片柔软。
只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我只抱你一会儿。”
过了会儿又吻了一下,“睡吧。”
第 6 章
人在遇到不想遇到的事情时,大抵都是会自我欺骗的。
就好比此时的江钦丕,戏台上的角色已悉数退场,他还呆在原地,望着一地的狼藉,死死掐着自己的手臂,想从这场噩梦中挣脱出来。
掐得太狠,眼泪都要抑制不住了。
他开始胡思乱想。
一会儿想,若是雨天该多好,还能为夫子好好哭上一场,反正混在雨水里也没人能看出帝王流了几滴泪。可现在不行,君主为妖魔流泪了,怕是不到明天就要被白眼狼拉下马。
一会儿恨柳危占着夫子的名号,不分青红皂白瞎出剑。
可天道指定的邪祟,人人得而诛之,他这迁怒也太不讲道理了。
一会儿又想起,当初忘了质问那帮使者,你们祭师到底靠不靠谱?莫不是个狐假虎威的伪君子?
最后却只恨自己,势单力薄,又实在太弱。当初拦不住夫子,现在又救不下他。夫子死时对自己失望了吗?
想了很久,忽然觉得累了。累极了。
他还未加冠,可父亲死了,母亲死了,如今连夫子也离开他了。
便是继承皇位,杀了姜鼓,如父母和夫子所愿当个清明圣主,这太平天下又有谁人同看呢?
“陛下,”柳危去而复返,“陛下刚刚似是受了惊吓,没有回复天外来使的话,臣自作主张将其安排在驿馆,陛下可否同意?”
“他们还不走吗?还要做什么?”小皇帝有些生气。
“回陛下,他们刚刚说,要贺陛下成年。待举行加冠礼后再走。”
少年摆了摆手,示意帝师退下,有些泄气,“罢了,好好招待他们,不可出错。”
忽然觉得自己虚伪极了。大概是真的长大了。
翌日,却是一位天外来使主动找了过来。
青年自称李傀,落座后先是布了个防他人窥探的结界。
单刀直入得第一句话便惊得小皇帝茶都要呛出来——
“你是不是也喜欢他?”
第 7 章
这句话背后的信息量太大。
小皇帝和夫子当日未曾有过任何接触,何况当时兵荒马乱,便有些小动作也不会有人在意。
喜欢?江钦丕竟不知自己表现的这般明显。一般人就算看到了自己傻站半日或者其他举止不当之处,也只会像柳危一样觉得自己是被吓着了吧。
也?这个字就更莫名其妙了……这人到底是夫子旧时相识,还是在试探自己?
“此言何意?朕竟不知……”
“陛下该知道我所指何人。”对面青年低头撇着茶末,看不出什么表情。
“便是那人容貌极盛,朕也非不知轻重,见色起意的昏君。使者何出此言?”
李傀抬起头来直视君主,“我布了阵法,他们都有要事在身。但恐怕无法支持太久,不要浪费时间了。我不知他和你什么关系,但你当时的眼神太明显了,和我那时一样傻……我便知你是可以信任的。”
在少年还藏着戒备的目光中,他继续说了下去,却是眼神悠远,陷入回忆中了。
“我那时刚入祭坛,天赋出众,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看谁都不服气。
听说一个来历不明的少女被定为主祭候选,还顶替了翎芝公主时,气得很,便同其他人去挑衅。那人确实出众,相貌气质礼仪都无可挑剔,和我同去的不少人甚至对她一见倾心。
可我看不惯她对谁都漫不经心的做派,看似谦逊,可其实谁也不放在眼里。
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发觉她其实是个男子。就是我们说的那人了。
所有祭师都必须是身世干净的少女,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又有什么目的混进来。于公于私,我都该揭发他,可我没有。
我那时就察觉自己喜欢他了,不管他是男是女,又是什么立场,我已经无药可救了。
再后来,他做了主祭,正式祭祀那日的事情非常混乱,结束时,主祭在祭坛上不知所踪。不久,天道的通缉令就下来了。”
“金线云纹红袍是主祭专属。我那日可是一刀未出,还差点‘误伤’了同伴,”李傀凝神望着少年双眼,“陛下现在可以相信我了吗?”
“你的目的是什么?”江钦丕不再装傻,沉默片刻,沉声问道。
……
姜鼓忽然惊醒时,外面寒鸦声声,月上中天,估计是三更时分,怀中却是空荡荡了。
忙披衣起身,找了一圈,才在中庭看到自家公子。
月光温柔,柳危抱着三花躺在摇椅上晃悠,望着星空不知道在看些什么,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猫儿。
“春寒料峭,当心着凉。”姜鼓说着,将自己的衣服解下来,为他搭上,“在看些什么?”
“看星星,数月亮。”绕是见惯了柳太傅孩子气傻乎乎的样子,亲王还是不由得无语了下。
不料公子趁其不察,猛然起身,一把抱住姜鼓脖子,拉了下去。
姜鼓差点压在他身上,还好反应极快地伸出双臂撑在了扶手上,却也是无奈极了,“小心你的伤。”
刚披上的衣服掉在地上,滚作一团。猫儿好不容易从衣服里挣扎着爬了出来,就看到这个又凶又讨人厌的大家伙,直接炸了毛,喵的大叫一声,跳进花丛里不见了。
摇椅晃来晃去,姜鼓俯身顺着他胡闹。柳危保持着拥着摄政王的姿势,将头埋在对方脖颈处,轻吸了口气。
良久,松开胳膊躺了下去,直视身畔这人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多加小心。”
第 8 章
殿外太监报了两遍该用晚膳时,江钦丕和李傀的谈话才将将结束。
李傀匆匆告退,小皇帝并未挽留,毕竟两人现在谈得上知根知底,一些虚礼也就免了。
侍奉的下人都被用了魇术,只呆立着一动不动,沉香很久没加过了。
小皇帝抬手解开术法,然后揉了揉眉心。宫女们大梦初醒一般,却不觉有异,上前续茶。然而君主只打了手势,停下了她们的动作,将手中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起身离开了。
走了两步又想起了什么,他停下来吩咐道,“将晚膳撤了,今日没胃口。”宫女乖顺应诺。
……
祭坛前任主祭当真称得上一句祸水,便是后来身份暴露——不仅是个被天道厌弃的大魔头,还是个骗了所有人的男儿身——仍有不少人掏心掏肺地追随,声称非卿不娶,闹得和家人门派决裂,甚至入了魔。
宋姜年岁尚轻,入祭坛晚,也就不知是福是祸地,错过了与那位传说中的美人见上一面。
不过少年好奇心旺盛,越是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越是想见识一下——显然此时他还未意识到,有句俗语叫“好奇心害死猫”——所以宋姜此次主动请命,又废了番功夫,抢到了陪同主祭大人的机会。
那人确实好看,比小仙女似的现任主祭更适合那席红衣,或者说适合多了。
他从前总和好友说笑,道那金配红的审美让人难以恭维,主祭大人若是独自走在街上,怕要被人认成哪家新娘子走失了。
可他看到妖魔那一刻,这想法不击而溃。
他面容不显女气,却是极让人心动的,身上红衣明艳,红得像淬了毒的盛放罂粟,红得像浸满诗情画意的南国红豆。
让人忽然理解了烽火戏诸侯的昏君,春宵帐暖溺于美色的庸主和那场打了十几年,只为争夺一位美人的战争。甚至颇有些感同身受,只想做那一掷千金求一笑的荒唐公子了。
他有些下不去手,当然实际上也不怎么能插上手。
两任主祭打得昏天黑地,对方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厉害的多。
但他到底也是资质出众的天之骄子,待双方速度满了些,便压下心底某些念头,提剑攻了上去。
最后一刻他着实有些后悔了。
他看到天罚映照下那张绮丽的脸,像是看到年少时细心呵护的红芍药,被无知稚子摘下来随意磋磨,发现时花瓣已经在指间被碾碎了。
手中的艳红花汁让他恐慌,愤怒,无能为力。他自此赌誓再不碰这些美丽娇弱的东西。
比想象中更在乎这件事。主祭临时起意要多留几日,宋姜已经无所事事地闲逛多时,仍思绪纷乱静不下心。
“阁下请小心。”
宋姜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低头道歉。刚刚竟是差点撞上别人车架,还好马夫及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