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龙幻(116)
一边是陇西的武将世家,一边是最为得宠的皇亲国戚。得罪哪一边廷尉府的官员都吃罪不起。这案子便一直拖延了下去。方犁等一干邝不疑生前好友知道实情后,都暗地里叹息不已,晓得这必是安平公主为保世子,求了高人指点,双方胜负孰难预料。只是可叹邝不疑,战死沙场后仍时常被曹世子拎出来说事,实在令人愤慨。
这日朝会散后,方犁因要拿些换洗衣物去城外田庄,便先回了方宅。胡安半月没见他,见了面自然亲热,苦留他吃了饭再出城,顺便把自己新做的糕点带去给侯爷尝尝。方犁答应了,正在房中收拾东西,就听奴仆来报,说外头有一位叫燕七的年轻郎君求见。
方犁怔了怔,才会过意来,这必是燕七娘来了,忙几步出了门,果然见院中立着一位身材高挑的郎君,头上挽着时下男子流行的发髻,身着青衣,腰佩宝剑,正是燕七娘。
方犁忙上前作揖,把人往屋里请,道:“快进来坐,只是……姐姐何故作这样打扮?”
燕七娘也作揖回礼,笑笑道:“我不坐了,赶今日出城去。想着离京以后再难见面,特来跟你辞行。”
方犁大惊道:“姐姐要离开京城么?却往哪里去?几时回来?”
燕七娘摇头道:“也没个一定要去的地方,只是随便四处走走罢了。若哪一日倦了,便找一处地方住下来。”
方犁顿时红了眼圈,停了停才道:“自此不回倚翠阁了么?”
燕七娘笑了笑,道:“我本也年纪大了,早就应该赎身出来再作别的营生。只是一直舍不下他,这才拖延到如今。也是他说的,等以后不打仗了,要和我两个四处游历一番,也去那奇山大川的所在看一看,方不枉此生。如今他虽没了,我却还惦记着这些话,我一个人去看一看,也可了了这一桩心愿。”
说到后来,脸上便有些怅怅的。方犁听了,几欲落泪,又怕惹得燕七娘哭,只得强忍住了,道:“姐姐若去,方犁也不敢阻拦。只是行李盘缠备好了不曾?路上风波险恶,可有人跟着么?”
燕七娘见他难过,心中也如刀绞,面上却故意云淡风轻,道:“你放心,我馆阁里呆了这么些年,也攒下了些体已,除赎身外,余下的也尽够下半辈子花销了。我本有些拳脚功夫的根底,虽是花拳绣腿,这些年跟了他,偶尔得他指点,如今虽对付不了江洋大盗,小毛贼还是不惧的。再说还有两个贴身侍女作伴儿呢。……是了,说起这个,倒让我想到正事了……”
说着转身从旁边侍女手中拿过一把宝剑,递给方犁道:“他前几月无意间得了几把好剑,这一柄原是准备送给你的。因忙着出征,就搁在我那里了。前儿收拾屋子,叫我看见后想起来了。你且留着罢,日后也是个念想。”
方犁接了剑,也说不出话,只眼泪滚滚而下。燕七娘眼圈亦红了,却强笑道:“剑已送到,那我便去了。”
方犁也不便强留,只得送她主仆二人出门。门外亦有女扮男装的侍女牵马候着,几人飞身上马,一如男儿。方犁在旁哽咽着道:“姐姐,在外若碰到什么难处,千万给我送个信儿来!”
燕七娘点了点头,坐在马上一拱手,道:“三郎珍重!”
方犁也在马下拱手作别,道:“姐姐珍重!”
燕七娘便和侍女打马去了,青衫白马渐渐消失在红尘深处,从此之后,京城再无燕七娘,也再没有动人心魄的剑舞了。
方犁在门口站了许久,后来才被胡安劝了进去。胡安见他进屋后,抚着那剑只是呆呆地掉泪,自己也十分难过,跟着洒了几滴泪,劝道:“各人有命罢了。人再挣,能挣过老天爷去?三郎休要哭了,一会儿吃了饭还要出城呢。”
方犁被他一语惊醒,忙揩了眼泪,道:“今儿七娘来辞行的事,不要说给言春听。京里那些风言风语,也别让人在他面前多嘴。他本就心眼儿小,若听见了,还不知会搁在心里怎么想……”
胡安应了,又叹气道:“我原想着,君侯这些年越发沉稳了。谁知病了一场,倒跟原来似的了。说起来,即使是当了大将军,那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孩子呢……”
方犁不说话,心里更加酸涩起来,自贺言春成年后,郑家便要靠他拉扯,皇帝要靠他开疆拓边,部将要靠他立功得赏,人人都指望着他,却都忘了他才二十出头,更没有人问他愿不愿意担这副担子……
十月下旬,在曹邝两家相互角力的过程中,曹家胜出。世子终于从廷尉府的大牢里出来了。上半年时,光禄勋府的程不识因年迈辞官,光禄勋一职一直虚设。世子出来没过几天,皇帝便让邝实出任光禄勋。明眼人于是都看出来了,皇帝这是想补偿邝家。谁想邝实却一口拒绝了,推辞说自己亦是年迈体衰、难当大任。皇帝碰了一鼻子灰,只得悻悻地提拨了邱固。邱家合门喜出望外,七十多岁的老太爷亲自拄着拐棍进宫磕头谢恩,涕泪横流地表示,邱家愿为陛下肝脑涂地云云。
此后邱固和方犁等人登门探望邝老将军,均遭拒绝。听府里仆人说,老将军日日喝得烂醉,谁劝也不听。喝醉了酒,便挥剑乱砍乱杀,口中喝骂不停,合府上下人人惧怕。而另一头曹世子出狱后,也在府里搅得全家不得安生。他本就心胸不甚宽广,又觉得这一回自己成了全京城人眼里的笑话,而这笑话的起因,都源于母亲非要他去从军。因此世子恨公主、恨邝家、恨皇帝、也恨贺言春郑谡和素日跟着自己的那些纨绔,几乎把所有人都恨了个遍,也包括他自己。
安平公主气了个死,下狠手把儿子管教了两遭,却也没见丝毫长进。到十一月初,京城里终于闹出一件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大事来。那日邝实和曹葵两人都吃了酒,在街市狭路相逢,两人先是起了口角,周围奴仆们平时打骂怕了的,谁敢来劝?吵了几句,邝实突然拨剑就刺,一剑把曹葵穿了个透心凉,当场就死了。
邝老将军当街杀了世子,这才清醒了,踉跄着上了马回家去了。周边百姓见他满脸杀气,也无人敢拦。等卫尉府上门捉拿时,邝家奴仆都在院子里惊慌失措地站着,邝实的房门却紧紧关着。官兵打开房门,这才发现老将军已经悬梁自尽了。
安平公主痛失爱子,自此与邝家结了仇。连皇帝也气了个死。皇后知道前因后果后,面上虽对皇帝百般抚尉劝解,内里却暗自惊心,想着当日贺言春若听了自己的话,把曹葵纳入部下,天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儿!
她皇后当久了,威势日重,一直觉得只有自己才是郑家的主心骨。久此一事,方觉得她毕竟久居宫中,论深谋远虑,竟赶不上兄弟。因此几天后,当皇后听李氏说贺言春跑方犁田庄里养病去了,也并没有发作,只是郁郁地叹了口气。反倒是听说郑府养了许多门客后动了大怒,当天就把郑孟卿父子叫进宫来骂了一顿,后来等郑孟卿走后,又把郑谡单独留下,身边宫女都遣走了,责备他道:“你在皇上身边呆的时间也不短了,怎么连这点眼力见儿也没有?咱们郑家现在是太子外家、一门双侯,你小叔又做了大将军,这权势还不够大么?你们还要养士?你让皇上怎么想?你小叔当侯爷这些年了,多少人劝他礼贤下士招纳门客,你见他听过没有?你爹是个没主意的,听别人说两句便犯糊涂,你凡事就该劝着他些,怎么也跟着胡闹?姑母还指望着你呢……”一席话说得郑谡又惭愧又感激,回去后果然把那些门客都客客气气地遣散了。
第一百三十章 思华年
自邝实曹葵死后,邝家和安平公主府明里暗里交锋不断。一方要求朝廷重审逃将曹葵案;一方则要求严惩邝家,最好将邝实剥皮扬灰以惩效尤。皇帝派人从中说和,却是几次三番按下葫芦起了瓢,实在烦恼不堪。
进腊月后,皇帝有一回在李夫人宫中过夜,半夜突然身体不适,发起高烧来,迷糊中一时看到侄儿曹葵血流满面地站在面前哭诉;一时又看见邝老将军流着血泪,跪在榻前喊冤。皇帝素来胆大,这一回也吓出一身冷汗来,惊醒后便两眼睁睁地再不敢睡。
李夫人也吓得什么似的,慌忙把皇帝生病的消息禀报了皇后。皇后闻讯,不顾更深露重,连夜赶至榻边守着,一面宣御医进宫来诊治,一面又说,这只怕是遇到了什么邪祟,须得要两个阳气重、杀气重的人在门外镇一镇。皇帝听后觉得有理,忙让徐常侍传郑谡程孝之进宫,在寝殿门外守着。又让人去平虏侯府中,把贺言春出征时常佩的刀剑取来放在床头。众人忙碌了一宿,至清晨,皇帝果然觉得身上清爽了些。
次日皇帝便去了皇后宫中养病。皇后撇下宫中诸事,专一照料皇帝,每每亲尝汤药,从不嫌半点辛苦。太子也不上学了,日日在床榻前为父亲侍疾,郑谡程孝之两人也日夜在殿门外守着,一连守了四五日,皇帝病情这才渐渐好转。期间朝中大臣知道后也纷纷前来探病,却一概被挡在宫外。最后皇帝只见了安平公主和邝实,分别和两人在寝宫里谈了大半个时辰。邝曹两家见皇帝为自家的事忧虑成疾,这才渐渐消停,不再把报仇挂在嘴边了。
等送邝老将军出完殡,已经到了年底。贺言春的身体已是休养得差不多了,只是还差些精神,背人处时常郁郁寡欢。胡安去了田庄几回,每每看见他一个人在炉前发呆,心里便有些不落忍,又不敢告诉方犁,怕方犁更添烦闷忧伤。这一日,恰逢墩儿从清水镇寄了信回来,胡安便怂恿方犁,左右年底无事,不如带着平虏侯去外地散散心。
方犁听了,果然动心,晚间便回去田庄同贺言春商量。贺言春本来懒懒的,听说要回清水镇去,这才有了几分兴致。过了两天,胡安收拾好行装,贺言春只遣人告诉兄嫂自己要出门散心,也没惊动别人,只带了小殷百里就悄悄出了门。
时值隆冬,路途中也无甚好景致,然而几人一路行来,只见四野疏阔、远山残雪,心情竟也真的好了许多。两人虽是奔着清水镇而去,却并不贪赶路程,想走就走,想停就停,十分随性。一直到腊月二十九日,才到了清水镇上。
墩儿已是提前得了消息,一连几日带着小厮在镇上守着,这天傍晚终于见到自家三郎和君侯,顿时如同捡着宝贝,喜得险些落泪。几人穿过小镇往山里走时,方犁在苍苍暮色中匆匆一瞥,就见时隔近十年,镇子竟没大变样。街中依旧是一条青石路,两旁店铺一字儿排开,只是比印象中残破了许多。
过了清水镇,便能望见远近起伏的群山,墩儿和几个小厮在前面带路,顺左拐进一条山道,进了树林。愈往里走,林子愈密,渐渐地四周阗无人声,只有马蹄声惊醒林间宿鸟,扑楞楞飞起一大片。也不知走了多久,夜色中忽然看到前面远处几星灯火。墩儿喜道:“三郎,君侯,都累了吧?前面就是咱家庄子,马上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