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雪深(18)
“你中箭了?”
“擦伤罢了,没什么大碍。”解雪时道。
他伤在肘臂,伤处的皮肤很快就被寒风冻得发麻,连痛感都模糊不清了。
谢浚飞快地扯下半幅衣袖,紧扎在他伤处。
如今伸手不见五指,他根本无法判断解雪时的伤势——解雪时又是绝不肯示弱的性子,对此绝口不提,只有那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压着他一颗心直直往下坠。
失了氅衣的阻隔,那几柄长刀如跗骨之蛆般,瞬间斜侵到了二人的影子里,当先的刺客一步疾跃向前,手腕一递——
谢浚背心一寒,刀锋上的杀气已经冲荡进了骨骼间!
——嘶啦!
近乎惨烈的裂帛声。
血肉之躯,如何挡得住这穿胸一剑?
一切血肉迎刃崩解,五脏六腑,俱化齑粉,剑锋疾转间,血肉次第倒翻而出,暴突出一朵以剑尖为蕊的血色牡丹。
剧痛来时已晚,等刺客低头看时,剑锋已从背心贯出,强弩之末,尚能连杀三人方止!
那柄清冽如雪的文人剑,这才斜插入地,微微震颤。
在千钧一发间,解雪时断然掷剑而出,立毙三人于剑下。
紧追不舍的刺客,似乎也被一剑中的杀意所震慑,攻势为之一缓——但他们旋即意识到,这一剑之后,解雪时便已沦落到了手无寸铁的境地!
他没有机会再拔出剑了。
谢浚只听他闷哼一声,心知他方才强行出剑,已令伤口再一次崩裂开来。
他忧心如焚,扑鼻的血腥气中,却不知什么时候,混杂进了一缕若有若无的花香。
这味道他再熟悉不过,锋利、冷冽、浑如芒刺一般。
他霍然抬起头来,隔着森然的院墙,撞见了一丛丛漆黑的棘枝。
两人且战且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到了大理寺的侧院外!
这头角门,平日里是提审死囚时用的,仅容一辆囚车通行,一些横死的尸首,血污狼藉,也用白布裹了,从这道门里推出去。
因着秽臭冲天的缘故,这扇门长年虚掩着。
“左后三步,破门。”他低声道,背身撞在角门上,道,“走!撤到院里去。”
刺客碧绿色的瞳孔,又在夜色中,幽幽一闪。
铁灰色的刀光,再次泼溅而出。
解雪时单手推门,掖住刀刃,一面用五指在刃尖上用力一掸,闪电般挫开这一刀的攻势。
这伙人竟然胆大包天到了这种地步,竟敢在大理寺中行刺朝廷要员?
“这个时辰侧院无人,卫队大概巡视署中去了,过一炷香功夫,就能赶到这儿。”
解雪时摇头,道:“他们来了,不过平白送命罢了。”
那刺客首领隔着门,桀桀怪笑起来。
“我等不欲伤及解大人性命,还望解大人行个方便。”
“你们非要杀他不可?”
“大人负伤在身,又手无寸铁,何必强拦?”刺客冷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大人以为这扇门,能拦得了多久?”
话音未落,那木门便是一震,暴突出一丛刀刃,纵横排荡间,削铁如泥,瞬间破开了碗口大的一个窟窿。
若非解雪时闻风疾退,只怕已被这一刀削了五指。
门破的刹那,刺客一跃而起,迎头一刀斩下。
这一刀来得太疾,空气中爆出一串尖锐的啸叫声,仿佛连无形的气流都在刀锋下颤抖。
——劈空了!
他碧绿的眼珠微微一动,刚捕捉到谢浚的影子,只听“咻”一声巨响,一股巨力抽击在他颅脑上,他眼前当场炸开一团黑雾,差点从口鼻间飙出血来。
无数细细密密的小刺,随着这一击凌厉无匹的鞭笞,一举钉入他眉眼之间。
“啊!什么东西!?”
即便是训练有素的刺客,也在这深入骨髓的剧痛中,痛号出声!
解雪时提在手里的,赫然是一支棘花!
枝干如铁,棘刺如针,在他手中无限驯顺地垂落下来,化作一股漆黑的长鞭,无风自动。米粒般的白花,纷纷扬扬,抖落了满地。
就是这么一支柔弱无害的花枝,却在一击之内,险些抽得他颅脑迸裂!
解雪时冷冷道:“对付宵小之辈,何必用剑?”
垂落的衣袖下,他握着棘条的五指仍在淌血,倒生的棘刺在全力一击间,已经钉入了血肉之中。
这样的痛楚,足以令任何一个人头皮发麻。
但他又何尝有后退的余地?
第39章
这伙刺客接了死令,务必要趁着月蚀,将谢浚格杀当场。
谁知竟会陷入苦战之中!
眼见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解雪时手中的棘花,不知在刀锋下寸断了多少株,却依旧是油泼不进,风雪不侵。
刺客心有顾忌,不敢对他下死手,只是对于像解雪时这样的高手,一旦心存顾忌,便如纵虎出山一般,何其难缠!
处处掣肘间,一行人竟是丝毫不占上风。反倒是棘花到处,鞭响如雷,分筋错骨的剧痛间裹挟着火辣辣的麻痒,轰然炸开,不亚于挨了一记钢戒尺!
——啪!
几乎他刀势未到,棘花已经后发先至,一举截断了他的气机,曲池,少廉,会宗,三阳里,接连受挫,劲力直贯,毫厘不差,几乎如夫子训诫学生一般。
刺客久攻不下,心中已经萦了一团躁郁之气,招式越急,就越是深陷解雪时指掌之间。
刺客首领碧绿的瞳仁已经紧缩成了一线,其间狞厉之色,几乎要如蛇信般喷吐出来。
——既然已经见血了,横竖是要领罚的,不如先下重手,废了他的双手。
刺客杀心既动,当下便打了个唿哨。
短刀合围之势,陡然一变。
几乎所有人背后都咔嗒一声响,自刀匣里弹出一把玄铁陌刀来。刃长三尺,柄长四尺,显然是新发于硎,通身一派乌沉沉的血腥气。
此刀亦是军中陷阵所用,有力斩奔马之威。
“用刀背!”
短刀滑入袖中的瞬间,刺客的双手已经握住了刀柄,十五斤重的刀刃,迎头劈下时,足以将任何来敌斩为肉糜。
而如今陌刀所指的,却是一双手。
血污狼藉间,依旧能看出肤色如冰雪,骨节温文秀丽。
区区一支棘花,又怎么能敌得了陌刀雷霆一击?
凛冽的哨响声,破空而来,几如转轴拨弦一般。
——铛!
刀锋一震,竟被硬生生错开了半寸!
寒光一闪间,刺客依旧看清了,那是一支赤羽铜芯箭。
高祖于马上得天下,惯用的便是龙舌弓,铜芯箭。
这副弓箭,自打被赐予给大理寺的那天起,便钉死在门楣之上,森寒如铁,有镇邪避煞之威。
而此时,却被挽在一双手里。
谢浚松开弓弦,反手又扣上了一支长箭。
他的视线穿过赤红色的尾羽,凝定在箭镞上。
这一支长箭,箭镞中空,宛如长哨。
他于御射一道,准头颇佳,但那终究是闲暇时的取乐之道,射些野兔飞禽虽十不离九,但鲜有正经操练的时候。
就是这么从容不迫的一箭,却恰恰借力震开了长刀的攻势。
这一箭意不在伤人,其声之厉,如鹤唳般排空直上,震的人耳生疼。
解雪时的棘花枝,便乘隙缠上了刺客的手腕,一拉一拧——
他是打算夺刀了!
只是敌众我寡,其他几把长刀的刀背,却已在同一瞬间轰击在了他身上。他闷哼一声,拼着腰腹受创,也要把刀握在手中。
握住了!
他骤然抬眼。
他的手掌上都是棘花刺出来的鲜血,要合握住沉重无匹的斩马刀,谈何容易?刀柄裹着滑腻的血液,直欲脱手滑出。
却在这千钧一发之时,门外突然响起了雷鸣般的马蹄声,至少有数十匹骏马,向着大理寺的方向飞奔而来,瞬息之间,已到门外。
“禁卫夜巡,闲杂退避!凡持铁者,格杀勿论!”
是夜巡的禁卫,被鸣镝声所吸引,策马而来。
刺客心一横,自知已无可乘之机,当下单手击鞘。
“退!”
谢浚取了风灯,就着火光,匆匆去看解雪时的肘弯。
果真如解雪时所说,那一箭只伤及体表,创口狭长,还在淌血,把亵衣浸湿了一大片。
只是周遭的皮肤早已不复雪玉无瑕,刀背重击出来的瘀青,肿得足有半指,几乎如梅瓶上摔出来的瘢痕般,好不凄凉。
这都是为他而受的伤。
他在伤处摩挲片刻,解雪时虽一言不发,但后肩微微抽搐,冷汗已经涔涔地淌到了下颌处。
“挫伤骨头了,”谢浚道,“别动,我先给你正骨。”
他扯了腰间晨露囊,让解雪时咬在口中。
解雪时从未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候,方才强行击杀刺客,周身浴血,现今还在沿着黑发淋漓垂落,那双黑阗阗的眼睛扫过来时,还含着未褪的杀气。
谢浚被他看得心中一悸,喉结滚动了一下。
“还有哪里伤着了?”
谢浚握着他的手掌,问。
以棘花为长鞭,实在是伤人自伤。谢浚垂首看了一会儿,把风灯挽在臂上,照那些细密的划伤。
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抽了发冠中的银簪,在火苗里一滚,来挑他掌中的细刺。
风灯朦胧的红光照在银簪上,浑如水波一般,映得人肤光如雪。解雪时垂落的发丝,几乎近在咫尺之间。
仿佛只要一低头,就能尝到混合着血腥气的白梅香。
谢浚在这并不恰当的时机,有一瞬间的意乱情迷。
解雪时却突然抬头,道:“陛下今夜去司天台了?”
谢浚道:“对,现在应该已经召集城中百姓,在司天台祈福了。”
“不好!”解雪时霍然起身,“立刻传令给禁卫,去司天台护驾,我们这就启程!”
第40章
司天台下,已设爟火,群臣伏拜。
这爟火乃作驱邪禳灾之用,烟尘气稀微,火光通明,乍看去如赤霞蒸腾一般。又有两列黄麾仗,沿山势逶迤而下,无不是些体貌彪悍的青年男子,将司天台护卫得浑如金汤一般,城中百姓,只得远远伏首。
有襄一朝,月蚀的次数寥寥可数,又来得仓促,祭祀时的仪注还是临时敲定的,颇为冗杂。此时漏响三更,周星归位,礼官便取了漆牌,交由黄麾仗依次传呈山下。
一时间,只能听到大雪遇火时的细密毕剥声。火光朦胧,映得赵株面色尤其阴沉。他畏寒似的,袖着双手,着内侍给自己披了件素面大氅。
解雪时不在身边,他独自应付这种场面,心中大不自在,不过半炷香的工夫,他已经按捺不住,频频问询:“太傅呢?这个时辰了,怎么还没来?还不派几个机灵的去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