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客(32)
他神色未变,又收回了手,脚下略微慢了一些,没有立刻跟上谢白,而是落后了一步。
他回头朝沧海书斋的方向又望了一眼,眼里盈着的浅笑微微一收,神色变得略有一些复杂。
不过这只是一瞬间的事,眨眼之后,他的目光里又重新盈了些笑,转回头跟上了谢白。
心情不一样,看周围的场景感觉也不一样。
谢白跟殷无书并肩走在这妖市的长街上,周围人声笑语不断,灯火微摇,明明暗暗,摆了吃食的各色摊位上热气腾腾,白雾在灯火下氤氲开来,带着食物的香气……
好像这长街又回到了百来年前,热闹却并不算吵,饱含烟火气却并不俗。
“冷不冷?”殷无书用手背碰了碰谢白的脸颊,一触即散,试了试温度。
谢白眉眼微动,把围巾拉高了一些,掩住下半张脸,低声道:“不冷。”
结果刚说完,就被趴在心口的小黑猫拍了拍胸腔,没忍住咳了两声。
谢白:“……”真是拆台的一把好手。
他捏住小黑猫细细的尾巴,在手指上绕了一圈,又拍了把它圆滚滚的脑袋,示意它老实点儿。
殷无书瞥了眼他怀里的小猫,又扫了眼周围的摊点,问谢白:“现在能吃正常食物了吧?”
当初他给谢白估算过,每日大修不断的情况下,整两百年左右应该可以慢慢扭转体质,适应正常人的状态。从谢白开始炼化阴尸气大修调息到现在,早已过了两百年了,应该能吃正常东西了。
谢白“嗯”了一声。
殷无书挑眉:“那就好,刚好可以把这沿街的吃食都尝一遍。”
谢白:“……”
百里长的大街,几乎每隔十来米就有一处卖食物的摊点,还不包括独楼独栋的食肆……
“全都尝一遍就该横尸街头了老大,丢进海里都当不成浮尸,直接就沉底了嘿!”立冬再次从人群里面冒了头,凑到殷无书旁边说了一句,而后又迅速地缩了回去。
谢白:“确实。”
殷无书:“……”
其实也不能怪立冬哪儿哪儿都有他,毕竟领着太玄道的薪水就得干太玄道的事。万一他真逛远了,出点什么事,殷无书身边连个下属都没有就不好了。
尽管有殷无书在,有下属和没下属没什么本质的区别……
但是立冬还是觉得不能走远了,所以他基本上一直绕着这两人逛,保持着他们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以内,时不时还能偷听点儿八卦,多划算。
殷无书抬手一指右边一家摊位,冲谢白招了招:“来,这家不错。”
而后不由分说便把谢白拉了过去。
这是一家点心摊,蒸出来的糕雪白软糯,一碟小小两块,只够放一个小圆碟的袖珍蒸笼盖一掀,热腾腾的白气裹着一股桂花和芝麻香甜甜地散出来……
事实上谢白根本闻不到味道,却能凭借记忆回想起那股甜香,加上扑面而来的那股融融暖和气,让他习惯了寒冷的身体一下子放松了不少。
小时候他每次路过这家摊点,都会被那股味道勾得忍不住多看两眼,但是因为不能吃,他很快就会转回头来,看别的摊位,然后在脑中微微构想一下那么香的甜糕吃起来会是什么感觉。
桂花芝麻糕的口感跟他想象的一样,霜膏一样厚实,却并不粘牙,一入口就慢慢化开,略有些热烫,让人整个胃都跟着暖了起来。
谢白正经吃东西的时候,速度很慢,也是从殷无书那边一脉相承过来的习惯。不过这糕小得很,一人一块,再细嚼慢咽也吃不了几口,最多垫一垫胃,根本占不了多少位置。
这似乎正合了殷无书的意。
刚吃完这碟白糕,他就又拉着谢白去了下一个摊位。
“付钱。”谢白想抽手回去。
结果殷无书手上力道丝毫没松,一边哄着他朝前走一边道:“早就付过了少年。”
谢白疑惑:“你什么时候付的?”
“刚刚,伸个手的事。”殷无书敷衍地说完,又道:“来来,这家也不错。”
谢白:“……”
当他被殷无书按坐在椅子上,吃着蟹膏白玉豆腐的时候,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来妖市明明是办正事的,怎么一个转眼就发展成这样了?
豆腐一人只有一小盅,谢白双手摸着碗盅的侧面,把热气一点点吸进体内。
殷无书放下瓷勺,抬手摸了摸谢白的手背,然后微微皱了下眉。
小时候谢白的体质也寒得跟霜雪一样,但是殷无书把他抱到腿上,将他整个人裹进狐裘里捂上一会儿,就会好一些。那时候殷无书每天进屋第一件事就是弯腰摸一摸谢白手的温度,然后将谢白细瘦青白的手捂在手心里,暖一会儿再拍拍他的头,问他今天的阴尸气练得怎么样。
裹进狐裘里捂也好,用手捂也好,那时候的谢白身体还是会变得有些温度的,不像现在,明明抱着碗盅吸干净了最后一点儿热气,手依旧冷得像冰一样。
殷无书没说话,松开手又调整了一下表情,想继续拉谢白去下一家。
结果就见谢白起身拍了拍食摊的老板,想结账。
这回他全程都紧紧盯着殷无书的一举一动,可以确定他没有顺手付钱。
“结过账了啊。”老板一脸懵圈地看着他。
谢白一愣,指着自己和殷无书道:“没弄错?我们都没付过钱。”
老板点了点头道:“没错,付过了,就是大人您这桌的。”
谢白还在纳闷,就又被殷无书拽走了。
摊点不远处,立冬捏着一张写着“双倍报销”的纸条,叫了一份蜜烤狍子腿,深藏功与名。
这是刚才撞见的时候,殷无书状似无意塞给他的。
立冬一边啃着肉,一边觉得有点儿不对——他家老大这种行为,不太像是跟失和多年的“养子”重聚趁机大表亲情哄人开心,倒像是……
脑洞一歪,立冬就不负众望地噎了个半死。
他觉得他歪的脑洞……略有点儿惊悚。
“也不对啊……”好不容易缓过气来的立冬拍着心口,帮着噎住的那块肉往下顺,一边嘀咕着:“最近老大的状态其实很不好啊,也就当着阴客大人的面会好点儿,私底下总觉得不对劲啊,不至于还有这种心思吧?一定是我想太多……”
撇开立·炮灰·冬的脑内小剧场不谈,这一整夜,谢白还真的被殷无书拽着吃了一摊又一摊,每次量都很少,能过个瘾却又不会占肚子,恰到好处。
一开始谢白还没反应过来,连换了七八个摊位后,他终于有所觉察——殷无书带他吃的每一处食摊,都是他小时候多看过两眼的,当年觉得香气勾人,想吃但又没有开过口的。
他小时候再像雪娃娃也毕竟还是个小孩,做不到现在这样把所有情绪和想法压在心里,面上不动一点儿声色。但因为天性冷淡又内向的缘故,即便有反应也小得很,微不可察。
谢白记得那时候他多看两眼,也只是目光浅浅扫两下,连头都不会回……
没想到殷无书居然全都记得……
说没有触动是不可能的,但是触动之外,谢白更多的是茫然和疑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殷无书今晚的举动积极得很反常。他向来是不紧不慢万事不急的,可现在,却好像打算在一夜之内带谢白吃遍所有他曾经想吃的东西一样。
夜色已经深了,他们两个也几乎走到了妖市的尽头。
那家专做墨点白玉的食摊还在,两百年来没有变过,连老板和老板娘的模样都还和当年一模一样。
谢白坐在桌边,在氤氲的热气下喝了口浓稠奶白的鱼汤,而后抬眼看向殷无书。
那人的眉眼在腾腾热气下有些模糊,轮廓比平日莫名温和了许多。
“你怎么了?”谢白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
殷无书抬头:“嗯?”
谢白不知道怎么描述那种感觉,他斟酌了很久的用词也没找到合适的,最后只能道:“为什么带我吃这么多东西?”
殷无书“哦”了一声,弯着眼睛笑了笑,而后垂下目光,低头搅着碗盅里浓浓的鱼汤,道:“你小时候每次走这条街,都馋得不行,你忘了?”
谢白:“……”
他这辈子大概都不知道“馋得不行”是个什么状态,偏偏碰上殷无书这个说什么都喜欢夸大的主,反驳都反驳不了。
“我问的不是这个。”谢白低声道。
“嗯?不是这个?”殷无书又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我觉得以你这懒性,这几年来妖市也必然是买了需要的东西就回房间窝着了,不会有那心思来尝一尝这沿街的东西。”
谢白:“……”
殷无书道:“反正干等着那本书也是等,来带你弥补一下遗憾,说起来,我们很久没有这样同一桌坐着吃东西了,触景生情,怀念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