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中木马(147)
面前似乎有隐隐绰绰的人,他们变成了水墨的黑影,浓淡得像一座座山。但是虞涟硬推着他往前走,面前的山便如摩西分海一般让开一条道路。凌衍之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是却能够感受到他们传递过来的鲜明的、哀伤又遗憾的情绪,能感觉到脚下粘腻,仿佛血迹在身后拖曳成一条红色的河。
但有一个人挡在面前,没有让开。
“他快要死了,根本连站也站不住,你带着他能往哪里走呢?”金鳞子说,他站在他们面前,还是用他一贯高冷的、置身事外的语调说话。他刚从四级防护实验室里赶来,浑身像从水里捞出来的那样,汗得透湿,连蜷曲的额发都贴在脸上。这时候望着面前的人,才算是真正的相隔几年后的当面;那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中间仿佛隔着一整个天堑。
“所以,放开他吧,我来当你的人质。从根源上来说,本来也不关凌衍之什么事,你和我都明白,走到这一步的起因是我。”金院士还是他那副欠扁的语调,但他说着低下头来,摘下了脸上沉重的视觉辅助镜,随手扔到一边。自从上一次审查中被强光持续照射之后,他就再也戴不了日常轻便型的那种看上去像是墨镜的光学辅助镜了,弱视症状到了非常严峻的地步。许多人都倒吸了一口气,知道摘下这样的眼镜暴露在日光底下,对金鳞子来说基本上就变得和瞎子无异;甚至有些人对这张摘下眼镜的脸感到陌生,眼眶周围的颜色都因为长时间戴着镜框而像被水泡过一样不正常地发白,仿佛第一次知道他真正长什么模样。
唯有虞涟对这张脸是熟悉的,熟悉到每一根细密蜷曲的睫毛。曾经他也为他揉按过眼窝解除疲乏,也见过他像野兽一般在深夜里似会发光的淡到异常的瞳色。他从他还不用每时每刻都戴着这样的眼镜时就认识他了,在他们读书的那会,他有时会站到他身后,用一只手掌遮住他的眼廓强迫他闭一会儿眼,另一只手的食指弓成指弓,在他太阳穴上轻轻按摩;他整个人便会向后仰起,脑袋放松地抵住他的腹部,蹭得那儿一阵难以言喻的暗痒。
“放了他,我陪你走。”金鳞子举起手,紧闭着双眼,却低声说道,像是他曾经殷殷等待过的答案,“这一次我陪你走到最后。”
第92章 如落尘埃
金鳞子像一个真正的盲人那样,眼睛紧紧地闭着,随着迈出脚步的方向伸手向前摸索,居然毫无防备地攥住了那只正抵着凌衍之脖颈的鲜血淋漓的手腕。虞涟手一松,他怀中的凌衍之就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失去依托,滚倒在地上;而他几乎同时将金鳞子手腕往后一扳,将他控制住了。这个过程看似惊险万状,却实际上并没有受到任何的反抗。
金鳞子顺着他的动作,由着他压制着自己,时隔数年的肌肤相亲,却隔着一层陌生滑腻的血,这种奇异的感觉反倒有些好笑。他听见身后粗重急切的喘息声,知道他承担的巨大的痛苦和压力,以及极度的亢奋,滚烫的体温,是个走投无路又无依无靠的亡命之徒;但他们中间却好像有一道同向的磁极那样,硬生生地隔出了距离,无论如何也靠不到一块儿。
他挟持着金鳞子,把他往后拖,这下走得就快,那尖锐的凶器抵着金院士昂贵的脖子,胁迫着这价值连城的脑袋,显然比抵着凌衍之更加有效,一个腿脚完好的瞎子比一个行将流产的OMEGA好用得多了。他们退出这间医院都没有人会阻拦,他会弄到一辆车,然后他们会远离这个该死的地方,从最开始就该这样做了。他们当时就不该回来,谁也不该回来;不该降落到这片土地,他们应该永远地留在班贝格临河的那间房子里。
“你打算去哪呢?”金鳞子低声问他,他似乎并不紧张,并不像是一个被挟持的人,反倒像他俩是一伙的,是协同的共犯,只是在商量度假的目的地。他们争吵了一辈子,在这个时候却终于停止了。他们往前走着,金鳞子全然看不见,却突然觉得自己也许此生都没有现在这么看清他:自己非常清楚他要去哪里、以及想去哪里;那不需要用眼睛去看,不需要用嘴巴去说,就好像是在颤抖的频率里共鸣,是他们迄今为止能联结在一起的唯一支点——他们都想要回到那间屋子里,从赤裸相对的那一刻起,把所有的错误都往前倒带。
很多年前的某一天,这个人也曾这样箍着他,把汗津津的男人从实验室里拽出来,拽过这条透明的走廊。他们微微侧头,似乎还能看见过往的、年轻的彼此的影子,就穿过他们剑拔弩张的身子朝着前面奔过去。
我受够你了姓金的,我在这等你三个小时了,连你实验室的门都不让我进去!
要不是怕你赶不上飞机呢,上面特地交代了让我看着点你,否则我才不来烦你这个事,你当我很愿意管你?
快走了!你行李收拾了吗?那边禁空令航班限飞,好容易才特许开了这一趟,下一次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
开过去机场还得一个半小时……放心!地球离了你也照样转。你就不能抬眼望远处瞧一瞧吗?你的眼就是这样才越来越糟糕。
我们打个赌,谁先看通讯类的器材和网络谁就输了。你干嘛盯着我?看看远处……这世上还有那么多值得看的!
……
“你知道吗?”金鳞子在黑暗的视野中淡淡地笑了,低声耳语呢喃,“我把那间房子买下来了。”
虞涟许久没有做声,但他的身体似乎终于在漫长的僵持中松动下来。“是吗?买一座房子很容易。”他淡淡地说,“……可你能买得到我们回去的路吗?”
再也不会有那样的路了。两个急匆匆的、平日里针尖麦芒的年轻人,狂奔在因为战时而封闭很久的通往外界的道路上,以为自己这一次一定能从他人的废墟中找到一条真理。虞涟把车开得很快,埋怨的话一路没歇,水珠子似的满车厢乱蹦,金鳞子听得耳朵起茧,在副驾上不安分地来回调着频段,想要找最近的新闻。
哎——调回去,我要听那首歌——
歌什么时候不能听!新的研究成果发布会,关于造体DNA重复再生技术的独立植入,你非不让我看完了——
方向盘在我手上呢,金泥鳅你给我想好了再说话,否则这趟这么难得机会我俩都别出去,一起翻沟里再医院里躺着,极限一换一,换您这‘人类未来之星’,我可有赚头。
哎,好吧,你烦不烦,两句就生气,不跟我杠一句浑身发痒……我给您调回去,调回去……什么歌来着?怎么又找不着了。
我也就听过,不知道名字。
也许就唱完了吧。你不是最会记事吗?怎么会不记得名字?记得搜一搜就出来了。
我记得调子。
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地后退,额发和衣领在惬意的风中猎猎,一个人随便哼着悠然的调子,短短的几个音符反复地在鼻腔舌尖里婉转;另一个人支着手臂在车窗的窗舷上,轻敲着手指注视着哼歌的人。
乃至于回顾此生,在那短短的、焦灼而忙碌、充满了争斗的尔虞我诈当中,好像再也没有比那一瞬间更放松的时刻了。
“前面有闸口拦着,”虞涟低声在他耳畔说,“我打算冲出去。底下有我的人接应……我们可以换个身份,出坪浦港走国际航道,去第三国中转。……去一个再也没有人找得到我们的地方,你觉得呢?”
金鳞子说:“你总是计划得很周全。”虞涟是会把所有事项精确到小时来安排的人;全然不像金鳞子,工作起来要完全的顺着体内的一股劲头一气呵成,从来不顾任何时间地点。在出行旅游上,虞涟就像人形的时刻表,是非常好用又精准的,一个极其自律又有着充足计划安排的人,向来都是令人安心的那一个。
所以,当然了,他在踏进这座医院——也许甚至是更早,可能在决定回到这里的时候,他都已经安排好了,所有的去向,所有的后续,所有的终局。
“你会跟我走,对吧?”那锐器的尖端刺破了皮肤,沿着身体的表层一直向下划开,直到手掌;尖锐的痛楚猛地扎入掌心,陡然刺穿,再鲜血淋漓地交握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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