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斯(23)
道文忠实遵循着既定的游玩路线,好像他的确就是带西利亚出门散心的:布列格园林、马戏杂耍、高档餐厅、剧院……一个不落。
在王国剧院,他们所在的包厢简直比舞台上的演员更惹人注目。起因是今日的观众中有一位醉心于收藏人偶的贵族少爷,他曾偶然在某家艺术品拍卖会的后台见过道文一面,他认出了道文,激动得就像发现了新大陆,恨不得跳上舞台嚷嚷。其他人受了好奇的驱使,纷纷拿起秀气的看剧用小望远镜,朝那位人偶大师的包厢窥探,窃窃私语个不停。当他们看清道文右半张脸的长相与他身侧那位美艳得惊人(平坦的胸部无损于这份美艳)的女伴时,私语声浪变得愈发喧腾,嘤嘤嗡嗡,每一场幕间休息都有好奇之士前去包厢拜访,攀谈交游。
道文对来访者保持着疏离的礼貌,他仿佛天生属于这个阶级,顶会冷冰冰地敷衍人,却不至于冒犯。
西利亚则正相反,他不擅交际,羞怯腼腆,又不敢暴露声线,只得用垂眼微笑应对搭讪。好在道文根本不需要他开口,道文替他说话,还慢条斯理地从装什锦果脯的纸袋里挑拣西利亚爱吃的糖渍葡萄,一颗颗喂给他吃,用手绢拭去他唇边粘的糖粉。
手绢不慎拭到一抹唇膏,道文将那一小块红污捻在指腹间暗暗磋磨。
有人察觉到西利亚与道文的人偶们存在某种联系,不是五官的相似,而是一种更微妙、隐秘的关联,他们委婉地刺探,想知道那位美人是什么来头,又是否名花有主。
道文毫不掩饰他们的特殊关系与他对西利亚的疼宠珍爱,来访者们渐渐意识到这位美人绝非是靠道文施恩豢养的交际花,道文对“她”的介绍是“我的缪斯”,别无二话,仿佛情人、女伴、夫人、妻子……这一类尘世中人使用的词汇皆不足以表明这位美人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这位冷漠矜傲的艺术家在“她”面前谦卑如微尘,他是最忠实的臣民,亦是最虔诚的信徒……他所拥有的一切:金钱、地位、名声、追捧者……尽是这位缪斯赐予他的。
可当道文面对那些来访者时,他就立即更换成另一副嘴脸……圣灵哪,他的炫耀与得意几乎顺着他金灿灿的头发丝淌了一地!那些为西利亚所倾倒,幻想能一亲芳泽的贵族少爷们被道文气得牙齿打颤,却还得虚伪地维持住礼貌。
两人一直待到戏剧落幕,坐上四轮马车。车上,道文从袖口扯出一条蒙眼布,要求西利亚戴上,说要“给他一个惊喜”,西利亚不疑有他,一整日的放松玩乐消蚀了他的警惕。他戴上蒙眼布,车轮碌碌,过了不知多久才停下。
车停了,西利亚下意识地去扯蒙眼布,道文却轻轻拨开他的手,像拿起一尊瓷偶般轻巧地把他抱下马车,低声道:“不许偷看……西利亚哥哥。”
西利亚依言,用头枕着道文的肩,耳廓微动,忐忑地捕捉四周细微的响动。
他听见大门铰链滑动的刺耳响声,有人在他们身后合上了一扇沉重的门,他们此时正身处宽阔的、空荡荡的室内,道文那长靴靴底叩击理石地面的响动显得空灵寥远,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焚香的神秘味道……
“道文……?”回音萦绕。
一种极度不详的预感使西利亚血液冰冷,他用抖得筛糠般的手指摸索遮眼布,这次道文没有阻拦他。
西利亚惊惶地睁开眼——
目之所及处,用以朝拜的白蜡烛一簇簇燃起火光,彩绘玻璃辉映着月色,穹顶挑高得令人目眩,延伸至极高处,便是一泓轮廓难辨的黑,烛光空濛,浮荡在深海般暗渺的背景中,管风琴奏起宁和的圣咏乐曲,圣灵雕像的面容明明暗暗……
这里是圣堂。
举办婚礼的所在。
圣灵教教士会在这里为新婚男女诵念祝福经文,让他们在圣灵的见证下拥吻、交换戒指与誓言。
红毯自道文脚下延出,一路铺展至圣龛前。
“道文!你怎么能……”西利亚扑腾得像只鸽子。圣堂中没有教士,只有他们两个人,可那早已根深蒂固的戒律钢锥般在脑内搅动,使他惊骇欲绝,恐惧与痛悔的泪水夺眶而出,圣灵雕像苍白的瞳仁在意象中如涟漪般漾开,扩张至无限大,自穹顶、自天宇中审视他,如山似海,无处不在……
“我们不能……不能这样!”恐惧使西利亚的措辞十分苍白,不具备说服力,可道文竟表示赞同。
“没错,我们不能这样,绝对不能……”道文说着,眼珠幽光慑人,嘴角扬起一个邪恶、疯癫的弧度,像个以触怒圣灵为乐的魔鬼,“……你还没换婚纱呢,西利亚哥哥。”
第28章 缪斯(二十七)(蔷薇新娘。【一更】...)
西利亚面孔灰白,挣脱道文跳到地上,甩脱绊脚的高跟鞋,逃向圣堂大门。
道文伸臂勾住他,铁箍般硬的小臂,包裹在青灰丝光布料中,死死扣着西利亚。
大理石坚寒如冰,西利亚赤足踩地,本能地蜷缩脚趾,被撑得薄透的黑丝绒泛出脆弱的rou色。道文箍住西利亚,
手臂一提,几乎把西利亚拎了起来,让他踩着他的长靴。
逃不掉,西利亚哆嗦得像只新生的羊羔,翠青金驳的眼珠瞪得溜圆,泪水涟涟,那已被道文破坏得残存无几的精神烙印仍负隅顽抗着,触发神降与鞭刑的幻觉,引燃歇斯底里的恐惧,以镇压、惩治教民不驯的念头。
西利亚陷入半谵妄状态,他神经质地扫视布道台、长桌与座椅投射的畸曲黑影,提防着埋伏在阴翳中的惩戒教士。蓦地,他停止挣扎,盯着门,裹在提花手套中的瘦长右手紧紧钳住道文小臂,像是要随时将道文掷出圣堂大门。他擅于忍受痛苦,他不怕挨鞭子,哪怕是双份的鞭子,可他们绝不能那样对待道文……混乱的念头们在西利亚半谵妄的精神世界中横冲直撞,有那么短短几秒,他比道文更像个精神病人,或是一只翎毛怒炸着挡在猎隼身前的疯狂金丝雀。
“西利亚哥哥……”道文的洞察力敏锐得堪比诱人堕落的恶魔,他稍稍弓背,将下颌搭在西利亚肩头,哑声问,“你想保护我?”
西利亚不答话,绷得像条拉满的弓弦。
道文并不追问,因为他已洞穿答案。他右臂箍住西利亚,左臂前探,越过西利亚肩头,左手稳稳悬停在那双泪鞯难劬η方。
他戴了一双黑羊皮手套,指头被修饰得颀长,四条指缝中,一枚镌刻金花与狮鹫的金币正玩杂耍般来回滚动。
“昨天,我不在家是因为我去审判庭‘自首’并缴纳了罚金……最高的那档,五百枚金币。”道文的语气幽凉戏谑,“我跟你干过那事儿,我认罪,我还以为他们会因为自首给我算便宜些,可惜,他们不会做生意……”
“……”
“我对那群男娼忏悔,说我是个罪恶的同性恋,我……了男人,一个我深爱的男人,我沉迷于和他……我天天和他……但我愿意交罚金,不止罚金,我还乐意对圣堂进行一些额外的‘捐助’。”道文还说了几句别的,他的措辞极其粗鄙,那些亵渎得仿佛轻轻一戳就会喷溅出毒汁的字眼儿一把就将西利亚从虚渺神圣的幻觉中扯回了现实,西利亚灰白的皮肤有了血色,甚至是饱含血色,他被道文的描述弄得面红耳赤,坐立难安。
“喔,抱歉,我是对惩戒教士说的,不是男娼……当然,我可是连见都没见过男娼,西利亚哥哥,我只有你,也只要你,你知道的。”道文苦恼,蹙眉沉思着,阴森道,“可是我总觉得这两类人应该差不多,这群惩戒教士卖的是精神的pi股,他们先定罪,再给罪定价……他们在穷人面前凛然庄重,用神术给虔诚的教民们刻下精神烙印,折磨他们,控制他们……但如果你是个贵族老爷或者是个肯让他们吸油水的商人之类的,那他们简直什么都肯卖,我向管理这座圣堂的教士买下了它一夜的使用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