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观察日志(86)
【拜托,海水不过是吞掉了一座雕塑,一个世纪前建立的老古董,仅此而已,要知道我们可是比300年前少了60%的陆地!】
而最近吸引去世人目光的则是不明海洋生物袭击事件,据报道称,海洋里不少“水文气象站”都遭到了破坏。
人们都在猜测那些海怪发疯的理由,有人说是海洋里的核废料弄坏了它们的脑子。
而道里安作为这场袭击事件的亲历者,由于丢失了重要的部分记忆,除了知道那些“水文气象站”其实是海洋研究所外,并不比其他局外人了解更多内情。
但正是这件事令他在失忆的虚幻中获得了无比坚硬的沉痛感——他的终端联系列表里有数不清的灰色头像和异常提示,其中包括道里安的好友大卫和阿刻索夫人。
终端里的个人账号伴随着一个人的一生,即便终端设备丢失,其中的数据也可以在新设备中找回,但如果一个人的头像显示灰色,则代表ta已经死亡,而异常提示则表示对方超过一个月没有使用终端账号——在如今你甚至可以用终端控制电动牙刷的智能时代中,这几乎等同于宣告对方失踪或重伤。
就因为那场可怕的海洋生物袭击事件。
道里安对列表里的大部分名字都感到陌生,他不记得自己如何认识了他们,关系又是否融洽,当那些名字再一次进入道里安大脑中的记忆区时,它们已经被裹尸布缠了个密不透风。
另一件不得不提的事是,道里安和伊万诺娃的通话。
道里安在获得终端的第一件事便是向母亲发去了通话请求,尽管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并不亲密也算不上融洽,伊万诺娃甚至并不关心他的死活,但道里安习惯这么做。
在对方接受通讯请求之前,道里安已经做好了获得冷遇的准备,然而出乎意料地,道里安头一次收获了母亲热切的问候。
“哦上帝啊,我真高兴你没事,你不知道我看见那则新闻的时候有多么害怕……哦我很好,你不用担心我,你只需要照顾好自己……”
道里安直到通讯结束也没能从震惊里恢复,他检查了刚才的通讯记录——他没有找错联系人,刚才那则通话的确是伊万诺娃的声音,但语气和腔调则像变了个人似的,道里安从未见过母亲如此关心自己。
大概是因为这次道里安的经历格外凶险?
道里安不确信是否所有的失忆者都像自己一般缺乏安全感,于他而言,世界在瞬息间颠倒,变成了道里安全然陌生的模样。
或许身体的不适加重了精神的无助,他变得脆弱敏感,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怪极了。
频繁的体检,抽血和问诊。
疼痛的身体器官。
举止怪异的医生和父母。
不明海洋生物的袭击。
……
道里安感到自己变成了一只误入繁华街道的老鼠,渺小的他在庞然大物的世界里惊慌地穿行,时时刻刻都在担忧人类的脚掌和汽车的轮胎从身体上碾过。
然而命运总是被这样书写——要么不下雨,一下便是倾盆大雨。
道里安在接受了一周的治疗后,开始出现幻听。
第78章
刚开始道里安把那些声音归结于门外来往的病人,因为他听到的是一些细碎模糊的说话声,那些声音交叠在一起,从门缝里溢进屋内,回荡在空旷的病房里。
后来道里安在午睡时被一些可怕的呻吟吵醒,他以为有什么人在走廊里摔倒需要帮助,于是他匆忙下床打开了病房的大门,然而——
走廊里空无一人。
昏暗长廊的尽头是一扇窗户,方形的日光照在光滑的地面上,把寂静反射出去,撞在左右的墙壁上,不在道里安的门前做任何停留。
道里安愣愣地站在房门口,那些恼人的声音消失了,但它们可怕的余韵仍旧在道里安的耳道里回旋,像某种高分贝噪音导致的耳鸣。
“发生什么事了?”
一名穿着白衣戴着口罩和帽子的瘦小男人突然出现在道里安身后,他的说话声吓了道里安一大跳。
“老天啊,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道里安的眼睛瞪得老大,他不得不将后背紧紧贴在门上以获得支撑。
这个医生叫做迪伦,在罗伯特进行完早间问候后,剩下检测和记录的活儿大都由迪伦和他的助手们完成。
老实说,道里安不喜欢他。当然,道里安对这间医院里所有同他见过面的医生都不抱有好印象,他们总是把自己包裹在白色的医疗用具里,只露出一双幽暗空洞的眼睛,道里安甚至怀疑白大褂,口罩和帽子是他们身体的一部分,如果强行扯掉它们就会露出皮肤下血淋淋的肌肉。
“巡楼碰巧看见你出门,发生什么事了吗?”迪伦一字一顿地说,他连声音也充满了古怪的机械感。
“我似乎听见……算了,没什么,”道里安把刚才的一切归结于他的错觉,这没什么值得说的,他于是转变话头,“我只是有些无聊,想出门走走。”
迪伦看了眼手腕上的终端,再抬头用那双几乎看不见眼白的黑色眸子看向道里安:“我可以陪你去花园里散步。”
道里安去过楼下的那座小花园,那里种满了鸢尾花,紫荆和松树——完美的自然氧吧,舒缓病人的忧郁情绪应该是设计师的主要意图,然而道里安很怀疑是否真的会有病人能在那儿获得精神上的放松,至少他完全不能。
那座漂亮的小花园太过安静,它没有虫鸣,没有鸟叫,连人类的说话声也听不见。它像是某个VR游戏里专门为玩家制作的虚拟世界,它的每一株植物都拥有完美的数据模型,完美到令人一看就知道是假的。
所以道里安在稍作犹豫后拒绝了他:“你还要巡楼不是吗,不打扰你工作了。”
迪伦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道里安回到病房中躺下,完全丧失了睡意,他试图把刚才那阵吵闹的人声合理化——也许那些声音来自窗外?
道里安重新爬起来,站在窗边朝外面望去,他住在三楼,楼下就是小花园,再远一点就是围墙了,一道高得离谱的围墙——道里安猜测它可能有八米高——围墙外隐隐有什么建筑,道里安不知道,那儿距离他太远了。
回到床上后,道里安仍旧感到困惑,因为这栋建筑里几乎没有住人,他曾见过一两位神秘的“病人”,被众多人簇拥着送进楼上的病房,几天后又被人簇拥着离开,全程都非常安静,像在秘密进行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严格意义上,这儿算不上传统的医院。
“这里是去年才新建成的高档疗养院,入住需提前预定。”
这是当时道里安询问某位护士后得到的答案,道里安咀嚼着“高档”这两个字,猜测自己多半是凭借马格门迪住进这里的。
道里安就这样在胡思乱想中迎来了夜晚的降临,在迪伦对他进行过一系列例行问诊和记录后,道里安用终端阅读了几则新闻,接着便打算睡觉。
今天到此刻为止都差不多是昨天的复制,平淡,单调,无趣。
道里安的肺部和双腿仍旧隐隐作痛,但并不影响睡眠,更令他在意的是缺失的记忆,现在的道里安是缺少一块齿轮的时钟,有豁口的链条,斜了腿的桌子,虽然勉强能够使用,但运作起来的嘎吱声无疑昭示着他的故障。
他总觉得自己忘记了非常重要的东西……
睡意翩然而至,道里安合上了眼,即将陷入深眠。
然而,不久之后——
“浪太大了,我们应该回去……”
“不管暴雨还是什么龙卷风,扬帆,我说扬帆你他妈听到没有?”
“为什么我不能进去?明明那辆救生艇可以坐五个人……”
“妈妈,我的小熊不见了……”
“好疼啊,好疼啊,谁来救救我……”
“罪孽,大海终将惩罚你们的罪孽……”
道里安猛然惊醒,他以为自己做了个噩梦,梦中有无数亡魂在诉说自己死前的凄苦。然而当他醒来后,甚至从床上坐了起来,那些可怕的窃窃私语都没有停止,它们仿佛就在道里安的耳朵里喃喃低语,又像是来自意识的地狱,就算道里安用力堵住耳朵也无济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