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鸟(15)
热水浇头而下,被酒精蒸腾过浑浑噩噩的脑子渐渐清醒了一些,霍隆庭走出淋浴,看到镜子里自己疲惫颓然的脸,那股浓重的失落感无端地又冒了出来。
从浴室里出来,他带回来的那个小男生正拘谨地坐在床边,岑司祁曾经坐过的地方,低着头无意识地搅动着手指。霍隆庭看着他,忽然就想起了岑司祁第一次被他带回来时,也是这样局促不安带着掩饰不去的紧张和忐忑,却又笨拙而努力地想要取悦他,他又想起那一次岑司祁红着眼睛说出的那句“房间里的那张床,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躺上去过”,岑司祁说他觉得脏,那个时候他只觉得愤怒,现在再想起来,或许岑司祁真的没说错,确实很脏。
霍隆庭也在床边坐了下来,却没有去碰那个男生,他点了一根烟,烟火缭绕中漫不经心地问他:“你还是学生?为什么选择做这个?”
小男生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低下了头,咬住了嘴唇,好半晌才小声道:“我需要钱……”
“原因呢?”
“我妈妈工伤高位截瘫要一大笔钱治病,责任方老板跑了拿不到赔偿,我爸早就去世了,家里也没有其他人了,我没有办法了。”
霍隆庭听得蹙起了眉:“你要多少钱?”
“三……三十万,”小男生用力咬了一下牙,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哀求他,“您让我跟你吧,我只要钱您让我做什么都行,我很听话的……”
霍隆庭没有再问,一直到抽完手里的那根烟,他才站起身走出了房门,小男生犹犹豫豫地跟出去,见到他拿出了支票本,几笔下去之后将支票递给了他。
“你走吧,我不需要你做什么。”
小男生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霍隆庭转开视线,下意识地回避那双几乎和岑司祁一模一样的眸子,三言两语把人给打发了走。
房间里重新安静了下来,他在客厅的落地窗边呆站了片刻,又一次拨了岑司祁的手机号,依旧是关机,心里蔓延开来的失望和隐约的无措压下了愤怒,他跌坐进沙发里,似乎第一次尝到了无能为力是怎样一种滋味。
他又给岑司祁发了一条短信,“要是看到了消息给我回个电话,别躲起来了,你能躲一辈子吗?”,语气看似依旧强硬,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条消息在发出去时他是抱着怎样的忐忑和不安。
岑司祁当然没有回,他大概真的不打算再回来了。
那天之后霍隆庭吩咐自己的助理把锦江花园的房子挂出去转卖,几天之后助理告诉他做打扫的阿姨把房子全部清理了一遍,整理出了一些零碎的东西来,问他还要不要,霍隆庭原本想说全都扔了,话到嘴边顿了一下又改了口:“先留着吧。”
那个下午他再次路过锦江花园时,鬼使神差地让司机把车开了进去。
留下来的东西都是岑司祁的,其实也根本没有什么,几件不要了的旧衣服,几本过去随手买的杂志而已,唯一让霍隆庭意外的,是一本素描册,他曾经见到岑司祁拿出来过,岑司祁似乎一直都随着带着这本册子,有一回他心血来潮想要看,小孩涨得脸都红了,却坚持不肯给他,后来他逗了他几句这事便也忘了,只是没想到这本素描册岑司祁也没有带走。
同来的助理与他解释,说画册是打扫的阿姨在沙发后面捡到的,大概是不小心掉在了那里。
霍隆庭慢慢翻开,终于看清楚了画册里的内容,那一整本册子,画的全是他,每一张图下面还有一行手写的注释。
“2015年7月6日,第一次见到霍先生,谢谢他。”
“2015年9月13日,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和霍先生在一起了,很痛,但是很开心。”
“2016年4月17日,奶奶过世了,我很难过,还好有霍先生在。”
“2016年9月13日,霍先生送的手表,太贵了,我舍不得戴。”
“2017年1月1日,昨天和霍先生去跨年,他先走了,没有和我一起倒计时。”
“2017年1月28日,半夜和霍先生一起看到烟火了,我很开心。”
“2017年1月30日,他打我了。”
“2017年3月2日,原来今天是霍先生的生日,我竟然不知道,笨蛋。”
“2017年3月16日,霍先生竟然半夜搭直升机来接我,太夸张了。”
“2017年7月6日,实习很顺利,每天和霍先生在一起,很开心,他好像比以前更好了。”
“2017年9月13日,霍先生送的生日礼物越来越贵了,我不敢要。”
“2017年12月27日,虽然放弃机会很可惜,但能和霍先生在一起就好了。”
“2018年3月3日,昨天他和别人过生日去了,他真的有别人了。”
最后一幅图是今年他生日之后的第二天画的,画里的他一副微醺的姿态嘴角带着漫不经心的笑,眼神里的温度却是冷的,那是岑司祁眼里看到的他。
原来那个时候小孩就已经知道了,霍隆庭闭起眼睛,想象着岑司祁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画下的这幅图,心脏便像被割裂了一般,真正体会到了心痛到难以忍受的滋味。
走出楼道,外面阳光正好,他却浑身冰凉,他原本总以为只要他招一招手岑司祁就还会回来,但是到了这一刻,他终于清楚认识到,岑司祁是真的走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从草丛里钻出来的猫在他脚边转了一圈,霍隆庭在恍惚中低下头,对上了猫儿那双琉璃眼珠子。
“喵……”
小猫轻轻喊了一声,霍隆庭认了出来,这是岑司祁一直偷偷养着的那只猫。
他下意识地弯下腰伸出了手,猫儿警惕地瞅着他,过了片刻才慢慢挪了过来。
霍隆庭把猫抱了起来,轻捋了一下它杂乱的毛,上了车去。
第三十六章
霍隆庭没养过猫,小时候他的侄子带了只猫回来养了没两天他就因为过敏进了医院,从那以后他们家里就不再养这些小动物了,所以第一次见到岑司祁把那只猫带上楼的时候他确实不太高兴摆了脸色,小孩被他吓到了把猫放了回去后来就只敢偷偷地散养,但是今天他就像是魔怔了一般,不但把猫抱了回来,还打算帮着岑司祁一直养下去。
当天晚上霍隆庭就开始觉得浑身都不舒服,不停地咳嗽手背上还起了红疹,他知道这是猫毛过敏的反应,只让助理去医院拿了些药回来,比起内心深处那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心慌,身体上的这一点不适他并不放在心上。
因为得不到根治,一个月的时间身上反反复复地起反应,再后来,似乎是某一天一觉醒来,他的过敏症状便全都消失了,那只被精心打理过越发漂亮了的猫趴在他脚边睡得香甜,霍隆庭起身走到阳台上,点了一根烟,看着远处天际初升的朝阳,许久之后,唇角扯开了一抹无声地苦笑。
到了今天,他似乎终于想明白了。
他对岑司祁,不再是单纯的对包养小情人的可有可无的喜欢,会因为他心痛,会在他离开后不断想念他,会忍着过敏的不适养他的猫,这大概就是曾经叫他不屑一顾的所谓爱情,但这两个字,他却没有机会再说出口了。
过敏的不适,忍一忍总能过去,那么失去所爱的痛呢?一直忍着也能过去吗?
岑司祁的去处,要打听到其实并不困难,霍隆庭通过林慧贞联系上林教授一番询问,便早已知晓了他是去了国外留学,岑司祁曾经为了他傻乎乎地想要放弃机会,后来又被他伤了心清醒了过来选择了真正正确的路。
霍隆庭甚至不忍心去想,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岑司祁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矛盾和挣扎,才会在对他彻底死心后一句招呼也不打直接离开。
刚知道岑司祁在哪里时他确实有冲动直接过去找人,拿起电话想要叫助理订机票时却又犹豫了,如果是以前,他可以以最强硬地姿态出现在岑司祁面前,强迫他不得不面对自己,但是现在,他做不到了。
岑司祁成了他的软肋,他舍不得再去为难他,舍不得再让他因为自己心烦意乱,离开了他,岑司祁会有更远大的前程,会遇到更好的人,也会忘了他曾经给过他的那些痛与伤害。
如果一直忍着真的能冲淡这份迟来的爱情,他愿意承受这挖心一般的痛,这是他应该有的惩罚。
岑司祁的研究生生涯已经开始了,课程压力比在国内时还要大得多,每天往返于教室和图书馆,一天最多只能睡六个小时,虽然忙碌,但对岑司祁来说这就是他想要的,他觉得很充实也很平静,不用去想其他的事情,每天只要不停地学习、画图就足够了。
那天下午的时候,他在图书馆里看书,室友群里突然热闹了起来,沈之禾他们三个人刷着屏地祝福他生日快乐,岑司祁愣了一愣,才想起来今天是他二十一岁的生日,国内时间已经到了零点了,陆陆续续地还有其他的同学朋友给他发来了祝福,岑司祁一一回复,心情难得地不错。
来了这边之后他跟国内的同学联系得就少了,也实在是没时间,更何况隔着时差,今天好不容易群里四个人都聚齐了便多聊了几句,各自说起了自己毕业这几个月的生活。魏冬在新公司混得风生水起很得上司赏识顺利转了正,刘向阳被老爹操得要死要活好在已经做出了一些成绩来痛并快乐着,沈之禾也在一个月前回了学校,跟着导师提前开始做研究生阶段的项目,每一个人都过得很充实,岑司祁看着忍不住嘴角上扬,这才是他们这群朝气蓬勃的大学毕业生应该有的状态不是吗?他也要加倍努力,不能落于人后。
沈之禾单独给他发了一条消息来:“宋学长他今天手机掉了,让我也跟你说一句生日快乐,下次回来请你吃饭。”
岑司祁忍着笑意给他回复:“学长手机掉了怎么联系上你的啊,你们这个点还在一起?”
“我给他送资料一起吃了个饭碰上下雨就在他这里借宿一晚而已。”
“噢~”
沈之禾给他回了一个双手捂脸的表情,岑司祁笑了笑,不再打趣他:“帮我跟学长说一句谢谢啊。”
他其实有些羡慕的,不是他对霍隆庭还有留恋,而是羡慕沈之禾对宋严明这样坦坦荡荡的喜欢,这种不含杂质的感情,是他不曾拥有过的,也不敢奢想。
短信消息里还有一条来自国内的陌生号码发来的生日祝福,岑司祁有些疑惑地回过去:“谢谢,但是不好意思,请问你是?”
对方很快回了过来解释说是低他一个年级的学弟,从其他学长那里要到了他在国外的手机号,因为也想要来这边留学,想跟他咨询一些事情,问他能不能加个微信。
岑司祁很爽快地通过了微信好友申请,对方给他发来一个笑脸:“谢谢。”
小学弟自我介绍名叫赵生,这个名字太普通了,岑司祁认识的低年级学弟也不多并没有什么印象,但对方找上门来他也没有拒绝,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不客气,有什么问题你尽管问就是了,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你在那边的学习生活怎么样?功课紧吗?累不累?住在哪里?是跟人合租还是自己住?吃饭的问题解决了吗?会不会很辛苦?”
原以为小学弟会问一些有关学校申请和专业相关的事情,没想到他上来就是一连串琐碎的关于生活方面的问题,岑司祁顿时哭笑不得,耐着性子回答他:“功课确实挺多的,还要跟着导师做项目,不过这些都没什么,出来念书前就得做好心理准备,习惯了就不觉得累了,我是跟上一届来这边留学的学长合租的公寓,离学校不远,房租也还能接受,吃饭的话学校食堂中午会开,但是西餐吃多了会腻,我一般晚上都自己做,做两个简单点的菜很容易的,早上就随便买个面包对付了,刚来确实有些辛苦,时间长了就还好,也就两年而已,熬一熬就过去了。”
“你要注意休息,别逞能,熬坏了身体就得不偿失了。”
岑司祁觉得这小学弟说话还挺奇怪的,却也没有多想,他回道:“哈,谢谢关心,没事,我心里都有数。”
“那就好……以后我要是经常打扰你不会让你觉得烦吧?”
“我的时间确实不多,你有事可以给我留言,我看到了会给你回复。”
“好,你那边快到吃晚饭的点了吧?现在在宿舍吗?”
“还在图书馆,晚点再回去。”
“早点吃饭,别拖到太晚了,对胃不好,我不打扰你了,你看书吧。”
岑司祁随意回了一个表情,按掉了手机,继续看之前没看完的专业书。
第三十七章
一年后。
飞机即将着陆,听着广播里的提示音,霍隆庭放下手中的杂志,将安全带系好,轻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他来E国,是为了拓展恒庭的海外业务,但真正踏上这片土地,他却不得不承认,他会亲自过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于私心。手机微信里还有岑司祁昨天晚上发来的晚安,却不是给他的,而是给那个叫做赵生的学弟,霍隆庭心中苦笑,曾经嗤之以鼻的东西,如今却变成了求而不得,这是他的报应。
岑司祁生日那天晚上他用陌生的手机号发去祝福,并没有指望岑司祁会回复他,但是岑司祁回了,他到底不舍得就此放弃,硬着头皮装成岑司祁的学弟加了他的微信,他知道自己装得并不像,岑司祁却丝毫没有怀疑,大概根本没想过他会做这种事情吧。这一年他们一直没有断了联系,岑司祁或许觉得他很烦,却依旧好脾气地应付着他,每天岑司祁这边晚上的时候他会与他聊个十几分钟,也不敢打扰他太久怕他太辛苦,从一开始每次都是他主动,到后来岑司祁也会时不时地联系他,与他说一些学习生活中的琐事,他们因此成了关系很不错的朋友。
为了不露出破绽,他不得不请公司的设计总监给自己恶补建筑专业知识,甚至叫新进公司的应届生来谈话,了解这个年纪的男孩在与朋友交流时会用怎样的语气找怎样的话题,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再接近岑司祁的办法。
他没有再找过别人,一年过去这份迟来的爱情非但没有被时间冲淡,反而在心中扎了根,密密麻麻地散开藤蔓将他的心包裹起来,密不透风。
在处理完公事后的第二天,霍隆庭便去了岑司祁的学校,车子停在路边,他坐在车里看着陆陆续续走进教学楼去的学生,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比以前瘦了一些,夹克外套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背着双肩包的岑司祁脚步匆匆地走进教学楼里,只留给霍隆庭一个模糊不清的侧影。
霍隆庭怔怔看着他从视线里消失,许久之后他才推开车门下了车。
从后门进了岑司祁上课的教室,霍隆庭坐在最后一排角落的位置,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坐在前面第二排正认真听课奋笔疾书做着笔记的岑司祁,虽然只能看到他一个消瘦的侧脸,于霍隆庭来说,空了一年的心,却终于有了饱胀的充实感。
两个小时的课程,霍隆庭的视线一直没有从岑司祁脸上移开过,下课之后,岑司祁收拾东西和同学一起走出教室,霍隆庭跟着他,看着他在教学楼外与同学挥手告别,独自一人去了图书馆,他跟在后面,保持着距离,隔着好几张桌子,陪着他在图书馆坐了半个下午。
以前的霍隆庭从来不知道岑司祁认真学习时是什么模样,因为他不在意,但是现在,哪怕只能这样远远看着,他也觉得很满足。
五点半,岑司祁收起东西起身离开,霍隆庭依旧跟在后面,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有很多话想跟岑司祁说,但真正见到了人,他似乎又不愿意上前去打扰他了,岑司祁现在过得很好,他大概并不需要他。
岑司祁一路想着刚才看书时碰到的问题有些走了神,没有看到疾驰过来的车子直接走到了马路中间,一直跟着他的霍隆庭看到这一幕心中一紧,终于忍不住大喊道:“小心!”
岑司祁停住了脚步,似乎还有些迷茫,车子在他不远处停了下来,不等他转头,身后已经有人冲了上来,拉着他往后退了几步到了人行道上。
“你怎么走路还发呆?知道这样多危险吗?”
不自觉教训人的话说出口,看到岑司祁呆怔的表情霍隆庭立刻就又后悔了,放柔了声音提醒他:“你刚刚那样太危险了,走路的时候不要胡思乱想。”
岑司祁垂下眸,片刻后,轻声呢喃:“霍先生,好久不见。”
他们在街边的咖啡馆坐了下来,岑司祁低着头慢慢搅动着面前杯子里的咖啡,沉默不言,霍隆庭看着他瘦得都快没了的小脸,心里不由地难受:“你学习很辛苦吗?怎么瘦了这么多?”
“也没有,功课确实多,也还好吧,习惯了。”
岑司祁随口回答,似乎并不想多说,霍隆庭看着他,想起昨晚那个在微信上跟小学弟抱怨论文很难写教授太严格的小孩,心里轻叹了一声。
长久的沉默,谁都没有再开口,霍隆庭的心中却被各种情绪翻江倒海地不断蒸腾着,他还是低估了自己,亲眼看到了人,才发现,这样远远不够。
岑司祁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小声道:“霍先生你慢慢喝吧,我得先走了,晚上还有很多作业要做。”
他说完就要站起身,却被霍隆庭按住了手:“司祁……你很不想见到我吗?”
岑司祁愣了一下,转开了视线,落在落地窗外街对面的大海报上,他瞳孔微缩,心里那隐约跳起的一点水花重归平静,淡道:“慧贞姐在这边开巡演吗?霍先生再帮我送一束花给她吧,这次我可能不能去给她捧场了。”
霍隆庭也看到了外面那张林慧贞世界巡回演奏会的海报,难免有些懊恼:“我跟她早就分开了,你离开之后就分开了,我跟她没有……”
岑司祁点了点头,打断了他的话:“对不起霍先生我真的要走了,已经很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