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狗满天星(82)
帘子一拉,便能把那种味道笼在他一个人怀里,与世隔绝。
毫无疑问,这里有些混乱,逼仄,医疗设施没那么齐全,摆放也不讲究,却充满人味。不像阿咪和他自己待过的大医院,洁净,整齐,但也冷酷。
孟舟说他讨厌医院的时候,江星野其实想说,自己也不喜欢,可又怕他误会自己故意讨好说一样的话,干脆就不说了。
被孟舟恨没关系,但江星野并不想被他讨厌。恨和讨厌是不一样的。
恨是肉里的倒刺,碰一下就疼,想要拔掉,刺却还连着血和肉,即使最后刺拔除了,也会留下血洞。而讨厌只是苍蝇蚊虫,绕着人无意义地嗡嗡,白白惹人厌烦。
今天他的主治医生是一位老奶奶,叫顾青黛,听老赵说,这位顾医生医术高超,拿过很多奖,还教出了很多同样优秀的学生,家里的锦旗挂不下,才挂到诊所来。
之前顾医生在市医院,被高薪返聘了好几次,是她自己嫌大医院条条框框太多,潇洒走了。但顾医生到底闲不住,在家里没享几天清福,又无视子女反对,在陋巷开了这么一间诊所。钱早赚够了,就为了打发时间。
顾青黛忙完一圈,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拿起桌上的保温杯,喝了一口热腾腾的枸杞红枣茶,口音有点重地叫江星野:“后生仔,你是不是受过重伤,还中过毒?”
听起来是个问句,但医生的口气很笃定,江星野下意识从床上坐了起来,身上的肌肉都绷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也倏然蜷缩了一下,全身都处于一种警戒状态,脸上却仍然风轻云淡,看不出什么情绪。
难怪这点小伤做那么多检查,折腾这么久,原来老赵是早有预谋。
他没有正面回答顾医生的问题,老奶奶却见怪不怪似的,自己续了下去:“外伤好治,但这个毒就有点刁钻,虽然中毒的年岁比较久,你也找别的医生解过毒,不过后生仔,这毒在你体内还有残余吧?”
全都被说中了。
江星野甚至怀疑,是不是老赵向老奶奶透露了什么。
顾青黛放下保温杯,走到诊疗床边,手掌轻轻贴上江星野的眼皮,后生仔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老奶奶的掌心徐徐向他传递着温暖。
“我刚才骂也骂了,人老了,现在没力气和你吵,”顾青黛幽幽叹息,“别的医生应该也嘱咐过你,情绪不要大起大落,要按时吃饭,早睡早起,少看手机,保持心情舒畅,避免用眼过度,记住没有?”
“记住了。”江星野乖巧地答。
顾青黛把手拿开,毫不留情地揭破他的谎言:“记得个鬼,你们这些后生仔,都把我们医生的话当耳旁风,记得还能把眼睛搞成这样?”
江星野一愣,果然在医生这,他什么秘密都瞒不住,尤其是这位学贯中西、目光如炬的老奶奶。
“我没事的,”江星野感激地握住顾青黛的手,那是一双和家乡的老祖母十分相似的手,灵活机巧,布满了勤劳的皱纹,“只是光线不好的时候,看不太清楚而已,比起全盲的时候,已经好很多了。”
至少他现在能看见孟舟的脸,在有光的时候。
不是活在过去逐渐泛黄模糊的孟学长,而是鲜活动人,已经长大成人的孟舟。他的每个或喜或嗔的表情,每次在欲海里颠扑,为自己神智不清,痴迷陶醉的神色,都是江星野值得永久珍藏的独家记忆。
“你这后生仔,怎么这么喜欢撒谎安慰别人?”顾青黛摇摇头,“什么‘看不太清楚而已’,我丑话说在前头,再这下去,你迟早还会失明。”
“那样不是很好吗?”江星野笑起来,“这世上值得看的东西,本来也不多。”
整整花了十二年,他才真正走到孟舟面前,他也想把这个觊觎了那么多年的人好好看个够,在行馆的浴池时,他甚至期盼过那个药是真的,期盼孟舟真的抛下所有,变成一条独属于他的狗。
那么漂亮的小狗,他要定了,绝对不给别人看。
可如果孟舟彻底腻烦了自己,那这眼睛,瞎还是不瞎,又有什么区别?
顾青黛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如此悲观的理由,但看那双眼睛水盈盈的,盛满了太多欲言又止,大致也猜得出是为什么。到了这个年纪,她还有什么人事是不曾见过的?
这样的眼神,是在等一个人的眼神啊。
顾青黛拍了拍年轻人的后背,递给他一张名片:“等你想通了,就来找我,我也没把握能完全治好,不过试试总没坏事。”
江星野捏着那枚薄薄的纸片,眼眶有些发热:“嗯,谢谢您。”
他走出诊室的时候,身后顾青黛打了个哈欠,补了一句:“你早点来啊,不要让老人家等啊,我的时间可没那么充裕。”
江星野脚步一顿,转身朝老人鞠了一躬:“您一定长命百岁。”
他走到诊所门口,见那排座椅上只坐了孟舟一个人,老赵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夜已经很深,小小的诊所灯光昏暗,蜂蜜色的灯光裹在男人身上,静静浇筑出一尊一动不动的铜像。
“孟……先生,”江星野小心摸索着,找了个离他远点的座椅坐上去,“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孟舟半晌没有回应,江星野心往下一坠,果然现在连话也不想和他说了。
他其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能说的,都在雨里说光了,眼睛酸涩得难受,江星野本能地想揉眼睛,牙齿狠狠咬上自己的唇,却听见孟舟冷冷说:“还咬,你是不知道自己嘴巴烂成什么样了?好丑。”
他说丑,江星野喉咙堵塞,眼圈一红。
——他居然说我丑。
江星野知道孟舟有多“爱美”,他也知道自己从来不是那个第一眼就美得让孟舟心动的人,中学时,他就知道。
那时候远远看着他,也觉得不错,可惦记一个人久了,久到自己都忘了为什么念念不忘时,遍布全身的神经会疯狂痉挛,会产生电流过身的刺痛,痛得他想死,也渴望得他想死。
眼泪急速在眼眶积聚,但江星野抬起头望向别处,逼退了泪水,他双手握紧,皮肤表层凸起青筋,狰狞得不像他的手。
孟舟什么也没发现,声音平平地问:“问你一个问题,你老实回答。”说完又觉得“老实”这个词,和江星野完全不搭,他自嘲地笑了一下:“算了,你撒谎我又能怎么样呢?”
“你问。”江星野压着喉咙里的难受,刻意扯起嘴角说,“我看心情回。”
好一个看心情,孟舟在心里骂了一句,咬了咬牙说:“你在秦知俊的额头划那一刀,是什么意思?”
“替你报仇。”江星野没有闪躲,没有说谎,不假思索地就那么直抒胸臆,“你不是说过,他欺负过你吗?这是他应得的。”
孟舟哈地一声笑出来,江星野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男人却突然噌的一下站起来,揪住他的领子把他猛地拉向自己。
他们重重撞在一起,“全民反诈”和“你我同行”亲密相吻,彼此柔软的胸肌缓冲了孟舟蛮横的力道,并没有太疼,但江星野却微微眯起眼睛,像被撞狠了似的,嘴上嘶了一声,双手却从孟舟腋下轻盈穿过,贪婪地紧紧搂住男人体温偏高的身体。
好温暖。
两个人此刻几乎是交颈相缠,呼吸可闻,像久别重逢的恋人那般深情相拥,江星野的手熟门熟路地去向自己常去的地方,半道却被小麦色的手紧急截停。
孟舟掐住江星野的手腕,嘴贴在他耳边说:“我是说过我和秦知俊有仇,但我从没说过,我额头上的疤就是他留的。”
他的手指轻而易举钻进江星野的指缝,竟是十指相扣那么亲密的姿势,可孟舟只是以这个姿势将他的手举到眼前,像抓住一个当街行窃的小偷,那双黑黝黝的眸子执拗地审视江星野:“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江星野?”
“我……”江星野说不出口,其实那天那个实验室,并不是只有孟舟和秦知俊,他也在那,又干着偷看的勾当,他目睹了所有,自然知道那道疤痕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