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惑(112)
“以后?”
这个问题有些奇怪,他们现在无论如何也不像应该开始担心人生规划的时候。不过张荣想了想,不禁笑起来,带他离开的代价当然就是无法再回到“以前”的生活中,那“以后”想要做什么,倒的确是个值得思索的问题。
“我刚毕业就跟着生哥一起开交易公司,后来做过几年地下赛车手,之后就在寰宇,以后要去干什么,我还真不知道。”
“你们从小就认识吗?”
“嗯,我们住在同一栋楼,又是一样的年纪,一起上学、放学……十六岁的时候,我阿妈得了很重的病,我们治不起,生哥找到我,给了我这笔救命钱。”
“就像电影桥段一样。”
张荣略微失神,低声说:“就像电影桥段一样。”
他们又开了七十多公里,遇见前来接应他们的人,留昭检查了一下枪里的子弹,张荣下车向他们走去,两个男人的面孔有着明显的东南亚特征,但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语。
几人换车继续前进,张荣和留昭坐在后座 ,一个多小时后,他们在一处村寨换直升飞机继续向北部飞去。
“几年前,我去印尼旅游的时候,在一个私人俱乐部玩牌,一个中年人正在到处游说,想找到一点投资救他的公司。我因为那天手气好,就给他投了一大笔钱,后来这家公司恢复元气,成了南洋最大的联合果业,我们要去的就是他们在印缅边界的一处香蕉种植园。”
傍晚的时候,直升机载着他们到了种植园。
停机坪俯瞰着一处平缓的半山坡,缓缓向下的斜坡上种着果树,草地翠绿,没过脚踝,远处不少炊烟,整齐排列的香蕉树,种植园在日暮的阳光中像蒙着一层烟雾。
张荣先带他去见这里的经理,一个穿着亚麻套装的中年男人,他们一家住在一栋殖民地风格的别墅里,穿着长裙的女主人还带孩子出来见他们。
跟经理一家告别后,帮佣的小女儿主动带他们去医生那里。
刚刚寒暄时,经理说这里原本就有家小诊所,医生几个月前就想去城里高就,现在新来的医生内外兼顾,正好是解决了他的人手上的大问题。
穿着五分短裤的小女孩跑得很快,留昭不自觉地跟着她飞奔,他的心脏也跳动得越来越快。
直到一栋有些年头的二层小楼出现在眼前,屋顶上竖立着一个褪色的红十字。
暮色中,留银秀正在门前的院子里,蹲下来给一个肤色黝黑的小孩处理腿上的伤口,她银灰色的发丝像泛着柔光。
“阿嬷!”
留昭大叫了一声,外婆抬起头来看向他,正在在旁边翻院子里晒的药材的女人也转过身来,露出被吓了一跳的神情,留昭一下愣住了,他的目光从女人微微隆起的肚子看到她的面孔。
“妈妈……”
女人也在辨认着他,这是他们第一次在有光的地方看清彼此,留萱有些不确定地皱了皱鼻子:“你是小昭吗?”
“就是昭昭。”留银秀帮男孩打好绷带,站起来笑着看过来。
留昭跑过来紧紧抱住她,两个小孩咬了会儿耳朵,跟两位医生说再见。
“这是我的好朋友。”
张荣落在后面几步,这才慢慢走过来,留昭跟外婆和姨妈介绍他,他们一边说话一边把药材收进去,留昭也一起帮忙。
“舅舅他们呢?”
“他们还在香蕉林里,应该就快回来了。”
这栋小楼常年有人居住,虽然他们才到这里不到一周的时间,但里面床铺都已经晾晒整洁,桌椅和地面也很干净,一楼的右侧有个打通的医疗室,里面有五张竹子做的病床,铁制的输液杆。
留萱带他们参观了一遍,后面有两间卧室,二楼还有四间,他们住起来很是足够。
天光已经只剩一丝的时候,留昭邀张荣一起出去接舅舅们,一群人正沿着路边走回来,手里拿着一些背篓和砍蕉的刀,留桑和留冉远远就对他们挥手。
“昭昭,你见到姐姐和阿妈没有?”
随着夜幕降临,炊烟、蕉林、野草和池塘的各种气味愈发清晰,留桑说:“这里还种了咖啡和茶叶,明天带你去看。”
他们又跟张荣说话,留昭走在他们身后,野草划过他的脚踝,他的整个身体,都在这样的暮色里凝实起来,留昭感到一种坚实的重量支撑着他的双脚,每走一步,他的肌肉与骨骼都在如他所愿地带着他前行。
这处种植园因为是华侨老板,不少员工都是华人,两边交界的邦以那加人为主,留昭在种植园里见到的人大都是带些蒙古血统的中亚面孔,很多人会说几句口音重的中文。
留昭大部分时候在诊所里帮忙,留萱决定在诊所里布置一间简单的无菌室,前几天她上手做了一场截肢手术,迅速在邻近左右打响名声,经理收到她的采购清单,借了一辆皮卡给她去城里。
留昭负责背着现金坐在副驾驶上,单独相处时,留萱几乎有些不好意思,她的话很少,表情也有些严肃。
她开车时的姿态和留茉格外相像,留昭忍不住说:“小时候妈妈开车,有时会让我坐在她的大腿上,幸好那时候大家都没有什么驾驶安全意识。”
“你想坐在我的腿上吗?”
留萱问,她看起来是真的准备让留昭坐过来试试。
留昭涨红了脸,连忙摇头,留萱几乎有些可惜地叹息了一声,路有些颠簸,她说:“昭昭,想到波拉莫给你带来的麻烦我就觉得很丢脸,我谈个恋爱,居然连累了家人两次,真的是……太可耻了。”
“这么说来,我也很可耻……”
“嗯?”留萱有些没有听懂,她自顾自地说下去:“这件事我还没有让阿妈知道,上次留桑问我也搪塞了过去,幸好他已经死了。”
留昭突然有些好奇:“姨妈,你当初为什么会杀人?”
“那时我刚刚出去上医学院,我们的老师中有个非常年轻英俊的副教授,我是苗寨里来的女孩,他就正好是外面那个文明世界的象征,我本来以为要用上情蛊才能让他爱我,但我只是撞上去跟他讲了几次话,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燃着一簇火,刚开始一切都很好也很简单,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虽然我们是师生,但我也不介意地下恋情。热恋就像一场狂欢,我只想要一切更浓烈,想往这种狂喜中不断添加薪柴,所以我给他下了情蛊,后来我的热情开始退却了,但他没有,我试了几次跟他分手,他表面上答应,但总是会用各种方法逼我回去,他是老师,天然就有优势和权力,他父亲还是大制药公司的股东,有一次他甚至用偷窃的罪名把我送进了拘留所,最后他把我关了起来,我在那处地下室待了三周,然后我找机会杀了他,逃了出来。”
留萱毫不避讳地在雨林的公路上跟晚辈说起自己的杀人往事,她说完甚至笑了一下,随后她的神情变得稍微严肃:“但最好不要亲手杀人,它会带走你的一部分人性,让你在某些时刻,独自一人的夜晚觉得自己有些像兽类。”
留萱的无菌室布置好不久,就收到一个急性阑尾炎的病人,留昭看着她切开病人腹部的皮肤、脂肪层,那是一条优美的直线,她的手稳到没有一丝颤抖。
那一刻,留昭想到了妈妈手下画出植物线条的笔尖,他想到自己打猎时,端着猎枪多久也不会颤抖的手,来自血缘之中,多么慷慨的一份馈赠。
留萱的目光在他和留银秀之间看了一眼,手术室里仅有他们三个站着的人。
她让留昭来帮忙撑开腹腔,然后熟练地将手伸进去翻找阑尾。
手术很顺利,留昭带着一些敬畏跟着她,留萱只是耸了耸肩:“我在缅北做手术时,病人死亡率最高的原因是麻醉事故,我自认为是一流的外科医生,但只是九流的麻醉师。”
张荣开车载他去打猎的路上,说:“你每天做那么多事,让我觉得我也应该找点事做做。”
留昭很惊讶:“有吗?”
“你在诊所里帮忙,周末带一群孩子去森林里辨认植物和昆虫,画了很多张画,有时还去种植园帮忙,让我觉得我无所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