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天纲 (上)(122)
这时男人划破自己的手腕,血滴落到熔炉之中,金水瞬间变为红色,翻滚不休,云雾蒸腾。
以血炼剑,以身祭剑,在古代传说里绝不罕见,干将莫邪等耳熟能详的名字在他脑海中闪过,一时间竟无法断定这男人到底在炼什么绝世名器。
但滴血喂剑只是开始。
到了夜里,漫天星辰倒映池中,水波潋滟,星光灿烂,男人从七个池子里各取了一点水,然后分别倒入熔炉之中。
也不知是不是冬至的错觉,他看见一幅星图从熔炉中缓缓浮现,熠熠生辉于熔炉上空悬浮了几秒,又缓缓消失。
熔炉里的红色逐渐变白。
眨眼又是白天,春山如笑,满眼俱是郁郁葱葱。
男人手中拿着一枝松木,从山中走来,又一次投入熔炉之中。
熔炉由白变黄。
冬至看着自己周身的季节一日三变,早已忘记外界时间的转换,他不知道是幻境中时间错乱,还是流逝加快,恍惚有种一日千年的错觉,自己从青春少年历经千年风雨,眼看着熔炉内铁水翻涌不休,越发期待对方到底能练出什么来。
男人从山巅带来冰雪,从天空接来雨水,又从林中引来白岚,从地底抽取玉髓,将所有东西放入熔炉之中,如此反复若干次,他终于露出满意笑容,将熔炉内的金水倒入剑模之后,待其冷却,开始又一次进行锤炼。
所谓千锤百炼,始出真金。
当头顶的太阳逐渐西去,星月驱逐了晚霞,换上闪闪发亮的夜幕时,男人反复无数次的浇灌锤炼,手中的剑终于逐渐定型,崭露出它最初的模样。
冬至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他握着长守剑被拖入这幻境之中,看见的场景必然也与剑有关,本来还以为男人手中锤炼的就是长守剑,可当剑初具峥嵘时,他又发现并不是。
三尺多的长剑,剑身隐隐泛着灰白色的光,上面弯弯曲曲,似有无数纹路,垂映苍穹繁星,亘古肃穆。
冬至心头一动,抬起头。
明月当空,正北方,一串星辰熠熠生辉,正映着地上的七个池子。
然后他就听见男人道:“天有北斗,地有七潭,举之若仰高山,持之如倚苍松,愿汝来日登高望远,秉性正洁,周易九四,潜龙在渊,深邃不可测之。故,吾名之曰,七星龙渊。”
腔调有些古怪,但奇怪的是冬至能听懂,音若重锤,直接锤入心中。
他心头微微震动,如拨云见月,迷雾散尽。
君不见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
七星龙渊剑!
龙渊……龙深……
莫不是——
他竟亲眼见证了他师父的诞生!
这把剑,确切地说,还只是初具雏形,根本不能算是一把真正用来杀人的剑,但它是千古第一名匠欧冶子所炼。
茨山玄铁,日月精华,星辰之辉,山岚之气,青木之灵,接天之冰,无根之露,地心玉髓。
在那之前,从未有人如此炼剑,在那之后,这样能够集合天地山川万物之灵的剑器,也绝无仅有,旷古烁今。
生居天壤间,从来欲不凡。
冬至心脏狂跳起来,他睁大眼睛看着眼前一幕,一瞬不瞬。
入幻境之前,所有低落难过心痛,转而被见证千古名剑诞生的震撼所取代,心头激荡,难以自已。
更何况,这把剑是他的师父。
冬至鼻子一酸,忽然有种流泪的冲动。
冥冥之中,心灵似乎有所牵系,让他忍不住想离得更近一些,亲手抚摸那还未化为人形的师父。
多么可贵的一刻,毕生都将铭入脑海。
可惜,就在男人说完那句话没多久,他非但没法近距离接触自己初生未久的师父,反倒眼前一黑,脚下踩空,如坠深渊。
急剧下坠的速度让冬至头晕目眩,不得不闭上眼,但下坠之势持续了很久,他整个人头重脚轻,在踩到实地的那一刻,忍不住腿软,直接坐倒。
鼻间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耳边充斥激烈的喊杀声,战鼓齐奏,马蹄凌乱,刀枪剑戟相撞,又从血肉里穿刺而过,喷溅出令人几欲作呕的场面。
这是一个战场。
冬至睁开眼。
他就站在战场中央,对战双方的士兵互相冲杀,以自己毕生最大的力气,企图置敌人于死地。
冷兵器时代的短兵相接,比他在所有影视剧里看见过的还要更加残忍直接。
但所有人似乎都无视了他的存在,无数血肉之躯从他身边穿过,马蹄高高扬起,将离他最近的一个士兵踩踏在脚下,马上将军扬剑出鞘,长剑映着日光的白芒耀花了他的眼睛。
师父!
准确地说,那把被魁梧将领握在手中的龙渊剑,是他的师父。
即使剑的模样已与茨山时大相径庭,但冥冥之中的牵系,依旧让他一眼就认出来。
将军剑起剑落,剑锋很快浸染无数鲜血。
血在将军垂手的时候,顺着剑身滑落,滴在泥土中,晕染出一朵朵的血花。
龙渊剑闪烁着令人胆战心惊的寒光,它本身不会伤人,只有拿在人的手里,才是伤人的利器。
敌人似乎为将军的彪悍所震慑,冲杀过来的时候,也有意无意绕开将军周围的亲兵。
其中一个亲兵抱着军旗,旗面迎风鼓起,写着一个“李”字。
冬至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何遇带他去逛博物馆,跟他说过,一件器物想要成精,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大工巧匠的神妙之手,日月星辰的眷顾,血气阳气的浸染,不能远离红尘,但又不能被红尘之中的宵小之徒所持。
要有雄图霸业的皇者之气,也要有大公无私,经天纬地的忠烈正气。
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在那历史翻过一卷又一卷的漫漫长河里,在金戈铁马刀光剑影尔虞我诈恩怨情仇的岁月里,师父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他是不是曾在高山之巅,在渺无人烟之境,见证过旭日的升起,长庚化为启明,是不是曾孤身行走在大漠深处,看过古旧文明变成沧桑遗址,驼铃声声被黄沙掩埋?
得沾染多少鲜血,在红尘中经历多少摸爬滚打,辗转多少人之手,看遍多少繁华湮灭,才能炼成千百年的大道独行,根植心底的执着信念?
第83章
冬至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生之年,他竟能旁观龙深的成长,哪怕并非穿越时空,仅仅是有限的几个画面。
不知是谁吹响了号角,战场上渐渐胜负分明,他师父的那一方,手持宝剑的魁梧将军大获全胜,胜利的一方竭尽全力欢呼起来,将先前挥洒在战场上的血汗和性命通通挥霍成劫后余生,荣耀加身的狂喜。
被高高举起的长剑在日光下闪烁着光芒,刺得眼睛生痛,冬至不得不闭上眼,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笑容还没完全褪去,世界却已骤然安静下来。
远离战场,他置身一间书房之内。
不知是谁躲藏在虚空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时间又一次出现大飞跃,冬至直觉自己身处的,已经不是刚才战场的那个年代了。
一人端坐书桌前,面白微须,眉目端正,从书房摆设和对方的神情上,可以看出是其久经宦海,也许还身份显赫。
旁边用来待客的太师椅,还有另外一个人。
但或许不能称之为人,因为那仅仅是一个半透明的身影。
冬至一怔:“师父?”
当然,不会有人听见他的声音。
他现在是在旁观过去,那些早已发生了的事情,不会因为他的旁观而有任何改变。
虚影并非实体,但可以模糊看见一个大概,对方长发束髻,一身黑袍,但这样简单的装束,在他身上也被衬得冷肃慑人,冬至知道那张脸有多么大的杀伤力,龙深的容貌固然俊美独得上天眷顾,不过他留给别人的直观感受,却绝不是容貌,而是气势。
中年官员似与他熟识,对这样的虚影见怪不怪,两人正在交谈。
冬至就听见他师父问对方:“我素来不愿啰嗦,但这一次,还是劝节公三思而行。你这么做,固然能快刀斩乱麻,保得一时安稳,但那些人,未必会领你的情。”
龙深的话不怎么客气,但那位“节公”没有生气,显然对他的语气习以为常。
节公就笑道:“那些人,是指谁?”
龙深面色淡淡:“所有人,包括现在支持你的人。他们现在得了好处,自然对你感恩戴德,但日后未必没有逢迎投机的小人,抓住机会就将你拉下马,到时候节公的下场,恐怕会比现在还要惨淡数十倍。”
节公摇摇头:“谁说我是为了他们?我是为了更多的百姓,为了这天下。”
龙深毫不客气:“可这天下不会感激你,百姓也只会盲从,今后出事,他们谁能站出来为你说一句话?”
节公没有动怒,反而点头赞同,心有戚戚然道:“你说得没错,日后即使我被拖去五马分尸,他们顶多也就站在旁边木木看着,事后几句叹息,为我掬一把同情泪罢了。”
龙深皱眉不语。
他看着中年人,却不知道有人也在看着他。
冬至发现,这么多年,龙深的容貌基本没有什么变化,真就像木朵说过的那样,几百上千年对他们来说,不过是白天与黑夜的区别,而这种区别,于人类而言,却已是草木枯朽重生,红颜变白发。
不过,容貌虽然没有变化,气质却有些不同。
眼前的龙深,锐意毕露,哪怕不说话坐在那里,也像一把出鞘的宝剑,寒气逼人。日后的龙深,则更似利刃归鞘,锋芒内敛,深不可测。
无论哪个师父,自然都很有魅力,可如果非要选,冬至可能会选现在的龙深,因为更富有生气,情绪也更外露。
他端详龙深之时,节公又道:“百姓多有愚昧,可公道自在人心,更何况,我不需要他们主持公道。龙深,我守护的,并非一朝一代之君王,而是人世间的太平安康,是几千年来的气节和脊梁,也是千古先贤的丹心铁骨。”
现代人见多了灯红酒绿,花言巧语,就拿最喜欢唱高调的蒋局长来说,他老人家唱起高调来,那也是一套一套,特管局里估计没人能说得过他。
但这人脱口而出,大义凛然,冬至却不仅不觉得虚伪,反倒自然而然,胸口仿佛也跟着热气蒸腾。
真正一身正气的人,是能感染身边人的。
不过这话不能让蒋局长听到,毕竟人家也只是爱开会唱高调而已,不是什么奸险小人。
冬至天马行空,也没留意他们又说了什么,就见中年人起身离开,龙深送到门口,虚影倏而化为青烟,融入墙上挂剑。
书房恢复一室冷清。
冬至眨眨眼,想要走过去,摸一摸那把剑。
可刚一动念,周围场景又发生了变化。
他已隐隐猜到,这些场景与龙深有关,而且很可能就是他师父这辈子印象最为深刻的片段。
但既然长守剑不是龙渊剑,为什么他滴血上去,就能看见这些?
是不是长守剑跟龙渊剑之间有什么联系?
还是说龙深有意让他看见这些?
最后一个疑惑刚冒出来,冬至旋即又在心里摇摇头。他师父不是那种付出一点就要大肆宣扬得天下皆知的人,更何况这些碎片记忆,师父应该不会轻易让人窥视的。
这次是在城门前。
冬至抬头,天暗沉沉的,压着城门,似随时要把门压塌。
中年人被左右押着跪下,旁边一名刽子手抱刀而立。
他又看见了龙深。
对方就站在他旁边,依旧是一身黑袍。
但除了冬至,还有中年人之外,别人似乎视若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