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天纲 (下)(165)
“往前走。”
车白的声音响起,但冬至左右四顾,都没看见人,他定了定神,继续往前。
他意识到此刻的自己并非一个实体,更像是穿过时间与空间的幽灵,草木枝叶任凭他一往无前,依旧在阳光下沙沙响动,为泥土撑起一方庇荫。
第109章
往前“走”出这片杂乱无章的丛林,就能“看见”一条小路,路是乡村里最简陋的土路,更像被人为千百遍踩出来的,泥泞兼且难行,不过冬至没有太深的感受,毕竟他现在已经没有实体了,再向前,视野开阔一些,就可以“看见”远处村落炊烟,还有近处,一座突兀而显眼的寨子。
寨子立在水边,与那些村落正好一水之隔,但水那边的村民连在河边打水都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半步。
冬至恍恍惚惚“看”了几眼,又将视线放在眼前的宅子上,顺着自己的心意飘入屋子。
光线骤暗。
肤色黝黑的年轻人跪坐在一个中年人面前聆听教诲。
他们交流用的是当地语言,冬至自然“听”不明白,他转而“打量”起周围的陈设。
这里有着一切可以称之为诡异的东西,墙上挂着大小不一的骷髅和动物头骨,贴着乱七八糟的符纸,画着跟符文差不多的鬼画符,冬至仔细辨认了一下,发现那压根就不是中华一脉的符箓,自己完全看不懂,桌上盛着五颜六色羽毛箭矢的箭筒,还有角落边一排排的瓮,一眼扫过去有三四排,每排起码有十来个,高矮胖瘦什么都有,虽然不知里面装了什么,但莫名就会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
反正也听不懂他们的话,冬至没有多逗留,又从门后的通道飘向另外一个屋子。
同样的阴暗。
陈设大同小异。
不同的是凌乱的桌上多了个人头。
半隐在黑暗中的人头,腮帮子还一动一动,宛若活人。
地上还有一团颤动的肉,仔细看却是个身躯肥胖的人,她手里抓着抹布,正一下下擦着地板。
这时人头竟然开口说话了。
“丑女人,看见你就恶心,滚出去!”
女人肥硕的身体颤动了一下,似乎想起身,最终却还是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没等冬至靠近一些,刚才前屋的中年人进来了。
女人在对方的吩咐下终于如获大赦,连滚带爬退了下去,中年人则跟人头开始交流起来,依旧语速很快,少顷,两人似乎谈得并不愉快,人头开始用怒骂的语调高声说话,中年人冷哼一声,则不与他继续争执,转而又往这间屋子后面走去。
此时车白的声音已经没有在耳边响起了,凭直觉,冬至觉得自己要跟着那个中年人,而不是继续留在这里,于是他紧随其后,在中年人后面,穿过一条回廊,来到了一间一丝光亮都没有的小屋。
他有点明白车白在自己身上用的法术了,这有点像是“千里眼”,循着给他下降头的降头师的气息,直接追踪到人家老巢里来,所以他现在相当于一团虚无缥缈的意识,没有实体,也不算灵魂。
这种溯源千里的法术自然是厉害之极,目前为止冬至虽然因为语言障碍无法辨认哪个才是给他下降头的人,但他已经得到了足够多的讯息。
小屋内,之前在年轻人和人头面前还倨傲淡定无比的中年人,转眼之间成了小绵羊,在供桌前匍匐跪倒,连说话的语调也带着虔诚恭敬,黑暗中坐着一个人,双眼微微闭着,但中年人却连头也不敢抬,轻声细语,额头抵地,生怕惊扰了对方。
大多数时候是中年人在说,黑暗中那个人偶尔应上一两句,他的腔调十分奇怪,声音像从喉咙里发出,又像从遥远虚空传来,带着缥缈感,他周围仿佛有一个无形屏障,阻止冬至继续前行。
但冬至却不甘心,他预感这个人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人物,也许跟降头师有关,甚至跟传说中的天魔有关,所以他想尽办法,企图用意识突破那层屏障,更近距离去观察那个男人。
那层屏障仿佛弹性绝佳的橡皮泥,他勉力往前,总又被狠狠弹出,但冬至屡败屡战,心头默念明光咒,终于在屏障上撕开一道口子,“整个人”扑了进去。
男人忽然睁开眼!
冬至看着对方的眼睛直直望向自己,心头不由一惊,暗道不好,认为对方也许发现了自己。
此时他已看清男人的容颜,却不是在梦里见过的那张妖异的脸,而是一张平平无奇的中年面孔,脸上还看得出一丝保养得当的昔日痕迹,不过现在这张脸已经青黑交加,宛如恶鬼,看着还有些熟悉。
然后他就听见男人阴冷地笑起来,竟说出他能听懂的中文。
“你看你把客人带进来了,都不知道招待呢!”
中年人茫然抬头四顾,显然看不到冬至的存在。
黑暗中的男人伸出一只手,定定朝冬至指来。
“他在,那里。”
冬至一不做二不休,趁中年男人还未受命发作之前,直接往黑暗中那个人“撞”去。
他速度极快,去势迅猛,在那瞬间飞快默念引雷咒,想着要是意识也能引雷,就该来个天雷把这人直接劈死算了,但就在这时,他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冷笑。
比刚才的笑声更加阴森,冰冷冷的不带一丝人气,仿佛冬夜原始森林深处覆盖腐烂尸体的冰雪当头浇下,直刺入骨,冬至感到自己的“耳膜”一震一震地疼,“身体”也像是被什么挡住,离对方咫尺之遥,却再也无法向前,他猜自己的身体很可能随之出现反应,但此刻已顾不了那么多,他一遍又一遍地默念引雷咒,而那个阴冷的笑声也一直没有停过,在四面八方反复回荡,阴魂不散,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你真是大胆,我没去找你,你反而来找我,不如就留下来吧!”
最后一个吧字如同嘴巴对着他的耳朵吐出来,像锤子重重敲在心上,冬至的意识一阵模糊酸软,引雷咒再也念不下去,几乎就被他这么牵着走。
但很快,车白的声音竟从上方响起。
“唵!”
晨钟暮鼓,梵音洗尘,所有浊气被荡扫一空,神智受到极大的震动,从混沌中复归清明!
这是六字大明咒中的首字咒,传说观世音菩萨以此心咒授予凡人,令凡人在尘世苦修时可涤荡心灵,屏退魔音,而唵字咒更可回遮并寂灭天魔之损害,令百病消除,业障清静,自此邪魔俱退。
冬至分明看见那男人脸色重重一变,禁锢住他周身的压力也顿时为之一清。
“原来是搬了救兵来,难怪有恃无恐!”
男人又是冷笑一声,但冬至已经无暇去听,他的意识被一股力量飞速往后拽,逃脱了那间屋子,那座寨子,又从层层密林中退出。
冬至的身体猛地一震,血从嘴角溢出,不过这次不是黑色的了,而是正常的鲜红血液。
他慢慢睁开眼,看见龙深,也看见坐在对面的车白。
“车局?”
车白也正好张眼,望着他:“你感觉如何?”
冬至道:“胸口有些闷痛。”
车白道:“这是正常的,你刚才跟天魔交锋,哪怕那个天魔还没有完全复活,它也是传说中的天魔,刚才的你只有一缕意识,连灵魂都称不上,贸贸然用引雷咒,也根本引不了雷,最终只会引火烧身。”
冬至惭愧道:“是我鲁莽了,谢谢车局搭救。”
车白道:“你没有错,刚才我没事先告诉你要怎么做,就是想在出其不意的时候偷袭天魔,否则要是你早有心理准备,他也会察觉警惕的。只是……”
他叹了口气:“我现在力量远不如从前,最终还是没能化解你的降头,只能暂时压制住,让你在一段时间内不发作,治标不治本,想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你们只能找到给你下降的那个降头师。天魔本来就还没成形,现在又被我所伤,短时间内应该没那么快复原的。”
龙深道:“您已经为我们争取了足够多的时间。”
冬至诚恳道:“多谢车局,我本来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辛苦您了!”
车白摆摆手,疲倦一笑,他看上去明显比刚才苍老许多,眼角纹路也越发深了些。
“别说你对龙深意义特殊,就算你只是特管局的普通一员,能尽力,我也要尽力。”
冬至怀疑他已看出龙深与自己的关系,但车白又像只说了一句平淡无奇的话。
目送车白回去休息,冬至难掩不安。
“师父,车局不会因为我而影响身体吧?”
龙深摇摇头:“世上没有人能永生不老,器灵也一样,生死轮回,车局只不过到了那个坎,跟你无关。”
冬至自从得知车白的原形之后,下意识就把这位分局长当成一棵行走的古树,珍贵无比,闻言不由跟着叹了口气。
龙深见他还有余暇为旁人操心,倒是笑了。
“车局现在为我们争取了一段时间,我们必须利用这段时间,把那个降头师找到。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冬至把自己看见的丛林和寨子描述了一遍,他记忆力本来就好,又是画画的,描述出来令人画面感很强,一下子就能记住。
“那座寨子应该就是那个降头师的老巢,而那个降头师对天魔恭恭敬敬,肯定与他渊源不浅……我想起来了,那个男的应该就是女明星韩祺的金主洪锐,还有那个胖女人,应该是韩祺的前经纪人董巧兰,之前在照片里都见过,他们果然跟天魔有关!”
说到这里,他皱了一下眉头:“说来奇怪,我上次在梦里看见的男人剃着光头,很年轻妖美,怎么这次天魔又是洪锐的样子呢?难道天魔跟人魔一样,可以披着不同的人皮?”
龙深道:“天魔现在还未完全复活成形,你在梦中看见的,是他意识凝聚的真正形体,而刚才看到的,应该是他暂时借用了洪锐的躯壳,估计是为了方便行事吧。”
冬至很惊讶,没想到天魔这样本性邪恶的大魔物,竟然拥有那样美丽的外表。
龙深似乎看出他的想法,就道:“魔本无形无色,但为了迷惑世人,它们自然会生出令世人喜爱的躯壳,那样才能令更多信徒堕入魔障。天魔现在虽然还未成形,但它甚至能隔空与车局斗法,可见离复活之日已不远,一旦天魔复活,所到之处将会变成人间地狱。”
魔杀人,未必要亲自下手,它可以蛊惑人心,可以操控人类的神智,借人类的手去做它想做的事情,就像之前把洪锐变成自己的信徒,再让洪锐去给韩祺设套,将人命玩弄于股掌之间,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诚然韩祺也有弱点,倘若她不是贪图名利,想要攀龙附凤,也不至于被洪锐有机可乘,但人人皆有弱点软肋,若今日有人喜欢蜜糖,它便会将罂粟幻化为蜜糖诱人入腹上瘾,欲罢不能,明日若有人生出一丝邪念,在魔的影响下,邪念会不知不觉扩大,最终令人干出丧心病狂的事情。
说到底,人人心中都有魔,只看能否坚持本心,不让邪念占了上风,然而说起来简单,世间许多人却无法做到。
虽然冬至的降头暂时被压制住,但现在他们依旧面对很大的难题。
一出国门,特管局这个名头就不大好用了,更何况东南亚这地方,平时旅游一下无碍,一旦想要办什么正事,各种势力交汇,势必寸步难行,在一些武装割据地区,只怕连当地政府的名头都不好使。
在这样的情况下,要找一个无名无姓的黑袍降头师,无异于大海捞针,龙深已经让白袍降头师协会那边帮忙,但一时半会也不可能有什么发现,他不愿将这些事情说出来,让冬至平添烦恼,冬至自然也不会问,他尽可能处之泰然,不给龙深任何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