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待归人(95)
垂下的头发遮住了眼神中的顾虑。
长官确实足够强大,但这并不能给他绝对的安全感。
他狠狠啃了一口饼干,说道:“我睡了。”
凌晨时分, 小分队都在熟睡。
一直合眼的安隅却无声地坐了起来。
他掏出那两枚碎镜片,两面白镜中映出的都是他自己的脸, 但看起来却不像寻常的镜面成像, 而有一种和封存在镜中的那一部分自己对视的感觉。
对视得久了,脑海深处的嘈杂似乎在变强。
安隅忍受着烦躁,望向桌上剩下的半块饼干。
终端仍遵循着客观世界的时间流速一秒一秒地计时着, 然而时间却在饼干身上超速积累, 直至饼干表面终于生长出一块霉菌。
计时显示, 14秒。
已经开封的沾过唾液的压缩饼干,发霉时间通常在7天左右。也就是说,他现在可以花费两秒来推动目标的时间走过一天。
这个效率比为队友治伤时高了不少,但还是远远不够。
安隅再次闭上眼,将注意力从那一块饼干上,转移到这座食堂整体。
他想象着食堂里所有的食物,咬牙屏息,直至脑海里的嘈杂愈演愈烈,才猛地睁开了眼。
“长官?”
秦知律站在他面前,“不好好睡觉,又在折磨自己。”
安隅轻声问,“您怎么不睡?”
“醒了。”
“醒了?”安隅惊讶地看了眼时间。
“嗯。我只睡两小时。”秦知律说着随手拿起那块长出霉菌的压缩饼干,仔细观察着。
安隅忍不住问,“从什么时候开始?”
“记事起。”
安隅忽然有点懂了为什么长官会和见星有话聊,他不知道该羡慕还是该觉得长官好惨。
秦知律抬手按住他的头,“不要做无谓的自我折磨,进入第三层后,极大可能会面临很多战斗,把学习和实践留到那时吧。”
安隅思考了一会,“您是从阿棘的视角中看到了什么吗?”
“嗯。”
阿棘在昏迷中,听到白荆在她耳边说:那个东西会替我守护好一切,除非它失约,不然我会陪你一同沉睡,不复醒来。
安隅闻言讷讷地问道:“阿棘知道白荆是哥哥吗?”
秦知律点头,“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拿白荆的照片给她看过。在档案室里,她已经认出了哥哥,只是不知道哥哥也能认出她,原本想一点点暗示,可惜,没时间了。”
安隅张了下嘴,却没说出什么。
他仰头望着秦知律,像在发呆,那双金眸依旧空茫,却也好似终于有了一些内容。
“这个任务里,你好像异常地上进。”秦知律忽然说,“53区时有一把无形的枪顶在你的脑门上,但这个任务,还没有什么是要你必须把时间加速磨练出来的吧,你却好像很着急。”
安隅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我只是会想到019。”他沉默许久才轻声道:“某种意义上,019是给我生命的人。可却因为无法接受八年的时间错乱而丧失神智,被静默处置。这里的孤儿被和畸种一起封闭了十年,却还要寄居在小孩子的身体里回到人类社会,他们也一定会很痛苦吧。”
活动室小楼外那一双双眼睛,让他回想起《收容院》里写的——一群人的时间乱了,他们的嘈杂在河流中寂静地冲淌。
以混乱之身回归秩序,外面的嘈杂止了,心底的却会愈演愈烈。
安隅脑子有些乱,他不擅长想这些,只是觉得自己的能力还可以期待一下。
也许长官会觉得他脑子不好,就像很多年前,肚子咕咕叫的凌秋对他说想要帮更多穷人吃饱时,他也觉得凌秋饿傻了。
秦知律却忽然低头一笑。
“把53区还给凌秋。”他轻声道。
安隅一愣,“什么?”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了你说过的这句话。”秦知律又在他头上按了按,“试试吧,也把正确的时间,还给孤儿院的孩子们。”
*
穿过第二层空气墙,视野被蒙上了一层霜,重归清晰时,孤儿院灰白的楼房也随着霜一并散去了。
四周毫无生气,地上的积雪白亮得像镜面,每个人都和脚下的倒影连在了一起。
每走几步,空中就似有一条纵线轻轻晃动,整个世界如同一幅不稳定的拼图。
蒋枭轻声道:“是空间错乱吗?”
安隅缓缓向前走,视线巡视着两侧。
金眸在白亮下更显澄澈,眸光微动,摄人心魄。
“空间倒是很规整……”他忽然停下脚步,“但却是一个巨大的牢笼。”
众人同时止步,围绕着安隅和秦知律,用视线巡视周围。
“牢笼?这里没有空气墙啊。”风间轻轻扑打四周的空气,毫无阻力。
安隅看向几步之外的建筑,“去摸一下那边的门。”
风间走上前,手指触碰木门,然而紧接着,他的手穿越了那扇门,就像穿越空气一样顺畅。
“镜子牢笼。”安隅说,“我们现在所处的空间被很多块无形之镜包围。你看到的东西都在镜子里,本质上和你不在一个空间,所以你无法触碰。但这些镜子没有实体,不会阻止你的探入,也因此很难被发现。”
风间怔道:“你怎么知道?”
安隅凝视着周遭的空气,瞳心逐渐凝缩。
他轻声道:“怎么说呢……”
虽然看不见,但他有感知。周围看似空旷,但每一点都收敛着另一层空间,藏匿在其中的家伙快要把他烦死了。
蒋枭警惕地望着四周的空气,“隐匿空间吗?看来它想要在戏弄中杀死闯入者。”
秦知律道:“也或许,只是为了更好地藏起它想要藏着的东西。”
话音刚落,周围忽然出现了一群孤儿,像凭空从空气中迈出来的,悄无声息地站在他们面前,围成一个圈。
孤儿们穿着破败的院服,长着相同的脸,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过来。
斯莱德诧异道:“镜子还有复制畸种的能耐?”
“不是。”安隅说。
面前的孤儿背部迅速隆起,人类的面部分崩离析,转眼便变成了一只巨大的不规则怪物,空洞的脸上不见五官,只有一层又一层细密的牙齿。
它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大量黏液从口中砸了下来。
安隅鼻翼耸动,却没闻到任何腥臭。
孤儿们一个接一个地畸变,和安隅见过的生物畸变不同,面前这些巨大的东西更像异形怪,肉身粗壮,光滑的肢体在空中甩动,看得人太阳穴砰砰直跳。
帕特一枪击出飞锚,打进畸怪黏糊的肉肢,却发出了一声硬脆的击响!
他借锚索将自己拉起,与之相搏。每一刀每一拳,击打在巨大的肉块上,伴随着尖锐的硬物刮擦声。
安隅忽然明白了过来。
难怪这些东西在畸变前都长得一样,也难怪他没有闻到腥臭——它们并不是真实的畸种,它们的本体都是镜子。
紧接着,新一圈的孤儿从空中迈出,面无表情地向中间汇拢来。他们步步逼近,庞然大物从瘦弱的身体中抽脱而出。
秦知律风衣下蔓延出上百根粗大的触手,变得比在53区时更高大,漆黑的触手呼啸着从安隅四面八方穿插而过,将向他袭击来的东西都搏挡在外。
蒋枭的精神力报警声响个没完,但那双红瞳却愈发清冷,他果断收了掌中罂粟,无穷的蛇尾从身下钻出,像章鱼触手,却又比触手有着更锋利的鳞片,摇摆着向那些怪物鞭打而去!
斯莱德一跃而起,利爪在空中划出冷芒,将一只要扑杀上来的畸种从头顶向下抓得稀烂!
不久前,在53区,没有人肯在战场上对安隅施以援手。
他浑身染透鲜血,以凡人之躯冲进畸种堆里,只能在快要承受不住时哀求长官开枪击杀。
可如今,这些天梯高位的守序者站在他的四面,将他围立中间,为他竭力冲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