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没乐园(16)
察觉到这些小动作,隋陆低低地笑了,按着陈津南的后腰,将他彻底搂进怀里。
雪粒翻飞,灯光摇曳,奶奶的收音机在隔壁响了一夜。
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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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少水,长湾只有一条存在感极低的河,水位低是常态,露出河滩上杂乱的碎石块,偶尔雨水多时,倒也有一番丰沛景象。
生命的色谱就像河流的涨落,不止会奔腾,还会枯涸,但它没有周期性,没有规律可言,生命的河滩露出了荒芜底色,那它便只能这样了。
奶奶走了。
走得很突然,但对她自己来说,可能是平静、意想之中,甚至带着确凿预感的。
那天晚上,她将年轻时只穿过一次的新军装放在了枕边,爷爷的相片则压在上面,照片上,爷爷穿的是和她同一天领到的军装。
是小春先发现的。
清晨,它叫得撕心裂肺,隋陆和陈津南被吵醒,去卧室看时,奶奶已经离开有一会儿了,身上凉得骇人,面容却是平静的,仿佛只是安详地睡着了。
起先陈津南并没有反应过来,他是看到隋陆的身体在抖,抖得像筛糠,他从未见过隋陆如此不冷静的样子,而后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腿一软,瘫倒在地上,剧烈地抽着气。
至于眼泪,在极度的惊骇、慌乱、痛苦、难以置信后,眼泪反而是最迟来的,也是最没有存在感的,无论是他还是隋陆。
“……我去叫人。”
隋陆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看到陈津南满脸的泪痕,用力攥了一下他的手:“南南别哭,奶奶还需要我们。”
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情况并不比陈津南好多少,陈津南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抬起手,擦掉了淌到他下巴尖,要掉不掉,近乎滞空的一滴泪。
隋陆愣了愣,将他拽到怀里,短暂而用力地抱紧。此刻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
年还没过完,整个油田大院都知道隋家老太太走了。
圈子就这么大,说泛一点,大家都是同事。无论谁家发生了什么,两三天的时间,总能传遍大院,更何况是风光正盛的隋科长家。
谁都能看到,隋立擎沉浸在悲痛中,情绪崩溃,一度浑浑噩噩。
这似乎和某些传言不谋而合。
大家都说是因为隋立擎当年入赘时做了对不起父母的事,现在双亲都没了,才知道忏悔。但也有人说他在装,毕竟油田机关早就传开,隋科长随时要调回总部,并不屑于留在长湾,而隋家老太太是不可能跟他走的。
谁也都能看到,隋立擎身后跟着隋陆。
他刚满十七岁,已经像个能担事的男人,在一些时刻看上去竟比父亲更稳当些,帮忙操办着每个丧事的每个环节。
眼下,家家户户挂着红灯笼,贴着红对联,大院里,鞭炮的红纸碎还没清扫干净,喜庆的氛围还是热乎的,唯独这场白事突如其来,像一场不该降临的天灾。
既是灾祸,就需要有人顶上去,而比起隋立擎,这个顶上去的人似乎更像是隋陆。
大院里的人都这般认可,只有陈津南知道,隋陆每天晚上都会来找自己。
那几天里,他们不敢去奶奶家,陈津南每天晚上在自家院子里等,半夜十一点左右,隋陆会轻轻敲门,他带隋陆进来,躲进卧室。小春也在陈津南家,可它看见谁都没反应,也不叫,整日卧在院子里,贴在和奶奶家共用的那面墙旁边。
卧室里没有开灯,窗子上糊着一层白蒙蒙的雾气。
隋陆靠在窗边的书桌上,手掌用力扣着桌沿,仿佛一旦没有依靠,他就会失去力气,倒下去。
陈津南端来热水,喂他喝,搓热掌心捂着他的脸。
他的伤心和隋陆一样,却又不一样。他慢慢明白,隋陆需要面对的比自己多太多,他们的悲伤甚至不在同一维度,所以他选择安静地陪着隋陆。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
“南南,抱抱我。”隋陆就着他的手喝完水,有气无力地叫他。
陈津南立刻温驯地搂住他,在他背上轻拍:“还冷吗?”
“冷……”隋陆的声线在打哆嗦,力气却又在此刻回笼,将陈津南抱得骨头都发疼,甚至抱着他换了位置,让他坐在桌子上,自己则弓着背抱他,手臂在身后束紧。
两个人紧密地嵌在一起,像不肯分开的连体婴。
晚上他们睡在一张床上,到清晨隋陆再偷偷离开。
他掀开陈津南的衣摆,脑袋几乎要钻进去,他咬陈津南的乳头,犬齿发狠地磨,差一点就要咬出血珠,过了一会儿又松开,含住吮吸,婴孩般地渴望。
他没有起反应,所有出格的行为都不是出于性冲动,而是在陈津南身上寻求安慰。
他浑身僵硬,靠在陈津南胸口沉重地呼吸,嘴唇是冷的,下巴上冒出一层薄薄的胡茬,蹭在陈津南肋骨的皮肤上,像扎着他肋骨之下的心脏,一下下地刺疼。
陈津南睁大眼睛看天花板,觉得隋陆好可怜。
他想哭,但忍住了,直到隋陆终于睡着,才敢把头抵在他背上,小声抽泣一会儿。
雪下了好几天,下得不大,但始终没有停的意思。
大院里有个布告栏,只要有油田的老职工去世,油田的离退休办都会统一将讣告贴在上面。布告栏在雪雾中静静站立,偶有路过的人会停下来看一眼,然后离开。
“前油田印刷厂职工杨荆兰”,他们会看到以这句话开头的讣告——奶奶从部队转业后,一直在印刷厂工作,直到退休,而这也成了她名字前的定语,最后的定语。
奶奶走得安详,没什么痛苦,算是喜丧,但唢呐声响在满天风雪中时,听着仍是凄凄凉凉。
又有一条生命的河枯涸静止了。
*
之后的那几个月,日子仿佛一下子提了速。陈津南过得很迷糊,只记得开学、月考、繁重的课业,隋陆在升旗仪式上做了英语演讲。
还有,一夜之间,隋陆不再是公主了。
以前他在奶奶家吃饭挑食,不爱吃猪肉,不碰生冷和油腻的东西。现在不了,他们在学校食堂吃午饭,每天的菜都差不多,不是没油水,就是腻得恶心,可隋陆却好像都能接受了。
他们也慢慢接受了,也只能接受奶奶离开的事实。
人活着就是这样,日子不停往前开,哪怕你在某个时刻被莫大的痛苦击垮,以后也总是会遇到能再让你笑出来的瞬间。
每天在学校午休,每天都能听到广播里放那首《童年》。
童年到底是什么?陈津南最近才知道。
不是玻璃弹珠,不是游戏卡,更不是动画片。如若这样,那太多人的童年都一样了。
他和隋陆的童年是奶奶在的日子——午觉睡醒看到她在揉面,晚上睡不着她拿来电扇,还有早晨醒来时,她放在窗边凉着的米粥。
有天晚上,他和隋陆又一次翻墙到了露天游泳池,他坐在秋千上,仰头看着没有星星的夜空,问隋陆:“奶奶现在在哪呢?”
隋陆也望着夜空,说:“和爷爷在一块吧。”
他们愿意相信奶奶走的时候没有经历痛苦,相信奶奶已经和爷爷相聚在他们魂牵梦萦的山川河流。
如果不相信,未免太残忍。
人们总还是向往幸福圆满的故事结局。
天气稍暖后,隋陆和陈津南不顾大人们的反对,带着小春,住回了奶奶家。
睡前,陈津南又窝在桌前,缩成一小团,不知道在搞什么小动作。隋陆走过去想抱他,瞥见他藏在作业本底下的一本《故事会》。
“怎么又有这种书,”他伸出两根手指,将书夹走,扔到一边,“这回是江祁给你的?”
江祁现在彻底放弃学习了,一会儿跟表哥混,一会儿在盗版报刊店里打零工,这些“《故事会》”都是他从店里拿来的,隋陆估计是陈津南借他抄作业,他拿这个来“报答”。
书掉在地上,摊开的那一页写着男人女人如何在台球厅的厕所厮混。角落堆满烟头,脏污的蕾丝内裤被扔在了上面,女人坐在男人身上起伏,伴随着浪叫,胸前的乳房不断晃动——诸多描写脏得不堪入目,旁边甚至有简陋的配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