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囊男人(28)
起身时碰到言树苗的胳膊,小孩儿在被窝里动动,拧过脑袋往枕头里埋。言惊蛰给他掖好被子,搓搓发酸的左小腿,穿衣服下床。
言瘸子从厕所晃出来,看见言惊蛰起来准备早饭,沉着脸不干不净地骂了句“丧门星”,回屋里开电视。
经过厨房门口时,他一脚踢倒了靠墙的扫帚。
言惊蛰没出声,熟练地起锅烧水,把粥烧上,卧两个水煮蛋,再快速摊出几张鸡蛋饼。
将言瘸子的那份端到桌上后,他才匆匆洗漱,去小屋里喊言树苗起床。
“爸爸,”言树苗扑扇着眼睛坐起来,没醒困,还有点儿愣,“我不想上学校。”
外屋电视的声音太大了,言惊蛰没听清。
给言树苗套上小毛衣,他凑近些问:“什么?”
言树苗又不说话了,摸摸额角的小疤,他摇摇头,下床自己穿鞋子。
前两年的裤子变短了,漏出半截脚踝,坐在教室里有时候会冷。
他学着爸爸那样低头拽拽,背上书包从小屋出去,抬眼就对上言瘸子阴沉沉的眼神。
“爷爷。”他小声打招呼。
言瘸子把手里的碗往桌上重重一磕,他连忙贴墙跑出去。
言惊蛰今天要早些出门,言树苗吃饭慢,只来及喝了半碗粥。
他自己去拽了个干净的小塑料袋,把鸡蛋装好塞进书包侧面的小兜里,去院门口等爸爸。
街上结伴去上学的小孩经过,拖拉着又打又闹,经过言瘸子家的院门,有人回头故意喊:“老瘸子养傻子,傻子还生傻子!”
几个人哄笑着跑远,言树苗茫然地看着他们,又回头看看推着自行车出来的言惊蛰,过去用后背帮忙挡着院门。
县城的清晨既静谧又忙碌,言惊蛰蹬着二手的旧自行车在路上穿行,街边小吃摊升腾着炸糖糕的香气。
快到学校门口时,他听到言树苗在身后小声嘀咕:“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再搬家?”
“不喜欢这里吗?”言惊蛰扭头问。
言树苗在他背上蹭了蹭脸,过了会儿才轻轻嘀咕:“有一点点。”
故事书里说撒谎的小朋友鼻子会变长,言树苗担心地摸摸自己——他撒谎了,他的不喜欢并不是一点点,而是很多。
可惜这个问题,言惊蛰也给不了他答案。
学校不让家长往里送,言惊蛰将车停在矮小的校门前,看着言树苗自己从后座蹦下来,伸手给他挽挽袖口。
“乖乖上课,听老师的话,放学别乱跑,等爸爸来接你。”他交代言树苗,“多跟小朋友一起玩。”
先是点点头,背着大书包走出去几步,突然又跑回来,踮脚贴在言惊蛰耳边问:“我是傻子和怪兽吗,爸爸?”
言惊蛰一怔,连忙否认,直到言树苗消失在校门里,心口还像被拧一样难受。
可他连难受也不能难受太久。
看眼时间,他匆忙调转车头,赶去另一条街的快递站点上班。
上午七点半到十一点半,下午一点到七点、接送言树苗上学前班、做饭……攒钱还钱,日复一日。
言惊蛰曾经觉得,言瘸子是他最大的噩梦,为了言树苗他也不能继续生活在这片阴影下。
可同样是为了言树苗,现在的他发觉自己似乎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都没什么不能接受与适应,只要别想不该想的。
换完欠下的钱,眼下他短期内的目标只有一个:攒出言树苗明年正式入学的花销,再租个离学校近的小房子,从言瘸子身边搬出去。
快递站点的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妇,租了两个小门面,一间做超市,另一间专门收发快递。
言惊蛰两边店都要顾着,以前不了解这行,觉得帮人取件收件没什么困难,真做了才知道,忙起来真是忙得吓人,那些快递好像永远也理不完,有时候赶上高峰,光找件儿都找得人头晕。
他赶到时,刚好运来一车货,老板娘“哎哟哎哟”地喊他:“小言快点啊,这一车我头都要大了!”
言惊蛰赶紧去帮着搬车记录,一会儿有人取件一会儿有人买东西,一忙就是整半天。
两口子性格不错,虽然有些抠,好在愿意照顾言惊蛰的情况,快到言树苗放学的点,就催他赶快去接孩子。
就是有些时候很八卦,隔三差五总想打听言惊蛰的感情生活,说他又当爹又当妈不是个事儿,孩子长大早着呢,催他赶快给言树苗找个妈。
每当老板娘聊起这个,言惊蛰就笑笑不接话,既不知道说什么,也实在没这个想法。
言惊蛰今天中午又来晚了,言树苗随着放学的人流走到校门口,没瞅见言惊蛰,就自己乖乖去路边的树底下等。
上半年每天只能呆在家里时,他心里很想上学,想出去玩,认识别的小朋友。
但跟着言惊蛰回来后,真的来到学校了,他发现这个学校跟他以前的幼儿园不一样,上课要坐很久,不能说话,也能做游戏,课间也不再有小点心吃。
最关键的是,这边的小朋友,好像都不怎么喜欢他。
言树苗独自呆站了会儿,等得无聊,正摘掉书包想掏课本出来看,突然有一个他们班里的小孩儿,带着另外几个人推推搡搡地过来,喊他:“言树苗!”
“嗯?”言树苗抱着书包抬头,愣愣的答应。
“就他!他胳膊可恶心了!”那个小孩冲别人挤眉弄眼,“跟鱼皮一样!”
班里不少人笑话他的胳膊,说他是怪兽变得,言树苗不喜欢这样。
他立马低下头,攥着袖口往后躲,结果被那人上来就捋他胳膊,外套的领口被扯得歪歪斜斜,硬是拽开他的衣服,将大半条胳膊都漏出来。
“看,我没骗你们吧!”那个小孩得意洋洋地喊。
没有完全恢复的伤痕皱皱巴巴,覆盖在小孩子细瘦的胳膊上,反差感确实可怕,其余几个人露出恶心的表情,不知道谁还伸手掐了一把。
言树苗个子小,挣不动,说了几声松手也没人听,他拧着手腕往外抽,想把胳膊抽回来,被那个小孩朝肩膀狠狠一推。
“干嘛呢?!放学还不回家!”
校门口的保安喊了声,几个人“呼啦”散开,言树苗没站稳,踉跄着栽倒在地上。
他拽好袖子站起来,捡起书包背好,低头一下下拍着身上的土,想想,朝校门的另一侧走去。
段从的车经过校门口,恰好看见了孤零零的言树苗。
周围都没几个人了,小孩儿一身又是泥又是土,不知道摔的还是怎么回事儿,正一个人搁门口等他爸呢。
第 24 章
有些事情处理起来需要漫长的几个月, 甚至几年,比如完成一个项目,适应另一种状态的生活。
有些行为,却只需要一个念头。
段从离开旧房子时的脚步无比潇洒, 不告而别的人对他而言, 确实只需要滚远就够了。
可转天经过商场, 他突然想给姥姥买点儿东西, 鬼使神差地就进去买了个足浴桶。
没让人家店里专门的物流部去送, 也没约快递, 他将东西放进车里,直接车头一转,驶上了回老家的高速。
在看到言树苗的上个路口,韩野刚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今天有没有时间, 晚上女朋友过生日,包了个场子一起聚聚。
听段从说他给老太太送足浴桶来了,韩野先是“啊”一声, 想想, 又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啧”。
“今天突然想着回家看老人去了?”
“有问题?”段从语气淡然。
“有没有你心里清楚。”韩野冷冷一笑,都懒得拆穿他, “人家不走都没见你想着回去, 还跟真的似的弄个破足浴桶……不年不节的, 也不怕给姥姥吓着。”
外人都能看出来的事儿, 段从当然也无法说服自己。
他也挺烦的,不明白自己这么做的意义, 也不知道究竟想得到怎么样的结果。
——明明像之前的五年那样,彼此毫无音讯, 不再有任何交集,这辈子或许就这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