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于室(12)
手机前置摄像头将喻老先生被帕金森和并发症折磨得变形了的脸拉伸得更加可怖,他的眼眶深深地凹陷着,口水从他的嘴角滴落下来,护工倾身拿着手帕替他擦干净。
一直到最后,喻老先生都没认出喻霁。
他吵着要见喻霁一整天,吵得连邵英禄都松了口。可最后喻霁真的出现了,他连认没认出来。
见不到喻霁,喻老先生开始暴躁地摆动双手和双脚,重重拍在轮椅扶手上,喻霁呆呆看着那头难以控制的狼藉场景,看医护人员进了门,给他外公打了支镇定剂。
卢助理拿着手机到了疗养院走廊上,公事公办地道了歉。
喻霁还没回过神来,麻木地点点头,问卢助理:“我什么时候能再看他?”
“或许要等老先生再稳定一些,”卢助理保守地说,又像是顺口提起,“对了,小少爷,邵先生说九月中旬,会和朱先生家一块儿出门度假,请您千万记得提前把时间空出来,可以吗?”
喻霁愣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听自己说:“可以的。”
喻霁在沙发上坐了很长时间,明明睁着眼睛,却好像看不到周身发生的一切,连温常世下床走过来,喻霁也没注意到。
“喻霁,你还行么?”温常世俯视着喻霁,没什么表情地问他。
喻霁抬起头,想了想,才说:“行吧。”
“你……”温常世好像想问喻霁什么,又忍了下来没问,这与温常世的一贯作风不符,不过喻霁没心情去想。
温常世伸手在喻霁头顶碰了碰,对他来说,这个大概算是安抚的动作。
“今天别又哭了。”温常世低声说。
喻霁闭了闭眼,不愿承认:“什么又哭。”
温常世没把手收回去,也没和喻霁争辩。他的手从喻霁的头发上滑到了脸上,拇指抚着喻霁微颤的睫毛。
“他还是不认识我。”喻霁突然说。
持续性的痛是隐痛,忍一忍就过去了,有希望又落空的痛让人不堪重负,想要叫喊,都叫不出来。
喻霁微微向前,把头靠在温常世腰上,抱住了温常世。温常世的手随即按在了喻霁肩上,喻霁知道温常世大概是不喜欢这种姿势,想推开喻霁,喻霁心里一动,反而赖皮地抱得更紧了。
“你太无情了吧,”喻霁声音里带着鼻音,闭着眼说,“我这么难受你也哄哄我嘛。”
过了一会儿,喻霁听见温常世问他:“怎么哄,你说。”
听上去没有因为和喻霁贴太近而感觉太烦躁。
喻霁觉得温常世好像跟以前差不多,很不喜欢身体接触,但又跟以前差了一些,没有直接推开他说别碰我。
“那个……”喻霁神游了一会儿,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念头,对温常世说,“那你叫我声少爷。”
他松了手,抬头看着温常世,温常世也低头看着他。
“你叫不叫。”喻霁抿着嘴,问温常世。
温常世把手从喻霁肩上放下来,曲腿蹲踞在喻霁面前,与喻霁平视着,看了喻霁一会儿,板着脸叫了喻霁一声:“少爷。”
第17章
回到宜市是傍晚,喻霁原想直接回家,却不料邵英禄要同朱先生朱太太一道,给喻霁和朱白露接风洗尘,直接找了司机来码头接人。
喻霁是不怎么想得通,出海三天怎么就需要接风洗尘了,不过邵英禄一向擅长小题大做、借题发挥,他说什么就算什么吧。
把张韫之叫到房里,交代他要把温常世完完整整送回家后,喻霁就带着朱白露先下了船。
与朱白露一道坐在后座,喻霁心里还想着自己走出房间时温常世的表情。
温常世这几天的表现有点奇怪,有时候看着挺高兴的,有时候又好像喻霁犯了什么无法挽回的大错,脸色肉眼可见地不好看,让人捉摸不透。
晚餐安排在喻氏一间酒店三楼的中餐厅里,邵英禄让经理清了场。
从餐厅门口走进去,服务生排成一列,静候老板光临。邵英禄大约还是考虑了喻霁的心情的,只带了正房太太,没带其他子女。
邵英禄、岑慧珊、喻霁再加上朱白露一家三口的六人晚餐,像极了亲家间的小聚会。
喻霁和朱白露坐在一块儿,先是听长辈聊了一会儿天,朱白露觉得无聊了,戳戳喻霁手臂,叫喻霁来看她刚下载的近日很流行的游戏。喻霁凑过去看,和朱白露讨论了几句,抬眼就看见朱太太慈爱而满意的目光。
“小喻和露露真是聊得来,”朱太太笑眯眯地托着腮说,“我们露露很少愿意跟跟男孩子出去玩的。”
喻霁在女性长辈面前总是很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妈,别瞎说,”朱白露拒绝承认,“我经常出去好不好。”
“不是第一次在外面过夜嘛,”朱太太道,“妈妈哪里乱说了。”
朱白露自己都受不了她妈看喻霁的丈母娘眼神了,拉着喻霁继续看游戏,要喻霁也一起玩。
喻霁正好无聊,便也下了一个,与朱白露一起玩起来。
朱太太见女儿不愿多说,便同邵太太聊起天来。
桌上的人各说各的,也没人尴尬。
“对了,明辉,你听说没,”邵英禄忽然低声说,“前几天有人在秘鲁见着了温常世,只不过那厮跑得太快,给跟丢了,否则……”
喻霁手顿了顿,手机屏上的游戏就显示结束。他忍不住用余光注意着邵英禄,竖起耳朵听起来。
“我知道,”朱明辉喝了一口酒,沉默了几秒,才道,“这次算他走运。不过收到消息的人大都跟到南美了,我也倒想看看是谁动作快。”
“他那些个下属都不好惹,”邵英禄道,“明辉,你最近在茂市,可千万小心。”
“那几个狗崽子都随了温常世,阴毒下贱,”朱明辉喝酒喝得有些上头,咬牙切齿道,“温常世最亲信的那个周亿,这两个月找过我好几次,口气跟温常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大,还派人到我场子里寻衅滋事。老子的旧账都还没翻,他倒自己找上门来。”
朱明辉越说越是怒火中烧。
“老婆,你还记不记得,赌马那块牌子,本来该有老子一块,”朱明辉拍着桌子道,“那回在商会见面,温常世答应得好好的,转头给了别人。我再见时不过骂了他一句,他说什么——让我站着进去,躺着出来。”
一连串的咒骂从朱明辉嘴里出来。
“你别说了。”朱太太见朱明辉又开始,便皱起眉头,“有小孩子在呢。”
喻霁和朱白露对视了一眼,邵英禄接话道:“也不算小孩儿了,喻霁还陪着我见识过他的厉害。”
“小喻见过他?”朱明辉转头看了喻霁一眼,问。
邵英禄把那天带喻霁上船的事简单,又端起酒杯对朱明辉笑道:“不过风水终究是轮流转的,现在只半年多,就转朱家来去了。”
“这倒也是不错,”朱明辉也笑了起来,“要我说,温常世是不守诺的业障造多了,死在南美没人收尸,也不一定。”
喻霁安安静静听着,夹了一筷子菜,心说倘若温常世以后想起事了,回到茂市,还不守信用,那就跟他同归于尽。
又吃了一会儿,朱太太开口对停了筷的喻霁和朱白露说:“你们两个小朋友,要是觉得无聊,可以出去玩儿嘛。小喻在宜市的朋友那么多,也带露露认识一下。”
“我们喻霁朋友是真多,”邵英禄接话道,“宜市哪儿都熟。”
“好啊,”朱白露终于得令,松了口气似的站起来,把包拿在手里,转身对她爸露出嫌弃的表情,“跟你们吃饭无聊死了,我要和喻霁出去玩儿了。”
朱明辉对爱女最是没办法,向着朱白露摇了摇头,叹气:“唉,女大不中留。”
朱白露没理会她爸,拉着喻霁走了出去。
朱明辉还在后面说:“早点儿回家!”
邵英禄的司机正在车库里等着。两人上了车,喻霁问朱白露想去哪儿,朱白露转转眼睛,反问喻霁:“你最常去哪儿玩?”
喻霁愣了一下,说:“我去的地方不适合你。”
邵英禄既乐于看见每天吃喝玩乐的喻霁,喻霁便照他的意思来办,从前呼朋引伴玩的地方都有些乱,和上次张韫之的大哥带朱白露去的地方差不了多少。朱白露肯定不会喜欢。
“有什么不合适的,”朱白露坚持要去,“你能去我不能去啊?”
喻霁拗不过她,便告诉了司机一个地址,又对朱白露说:“其实我和张韫启,没你想的那么大区别。”
“区别很大好不好,”朱白露对他眨眨眼,“你比他长得好看多了。”
到了酒吧门口,喻霁不知会和朱白露待到几点,问司机要了钥匙,带着朱白露进去。
夜店在海边一栋高楼楼顶,喻霁曾是常客,有专有的卡座包厢。
包厢很大,能望见港口的夜景,两个人坐有些空荡。喻霁给朱白露点了一杯果酒,自己要了水,才对朱白露说:“我很无趣的。”
“无不无趣不是你说了算的,”朱白露看着喻霁,微笑着反驳他,“你看,我妈妈也很喜欢你,我爸也是。”
喻霁看着朱白露,大概明白了朱白露的意思,正等着她往下说,张韫之给他来了个电话。喻霁怕温常世那儿有什么事,便对朱白露说了声抱歉,接起来,没想到那边竟然是温常世:“还不回来?”
语气差得好像喻霁欠了他一大笔债。
喻霁看了一眼表,才十点。也不知道温常世这么催命一样是什么意思。
他不好在朱白露面前显露出他家里住着人,便模糊地道:“知道了,尽快给你答复。”
然后就挂了电话。
喻霁放下手机,抬起头看着朱白露,朱白露也看着他,两人对视了两秒,朱白露忽然开口:“喻霁,我们不如试试看。”
她很直接,也很有诚意,她老老实实对喻霁坦白:“我也不是有多喜欢你啦,实在是被贵市这一群纨绔子弟骚扰得烦了,也只有你看上去好一些。你就当帮我挡挡烂桃花,行不行?”
喻霁想开口说不行,朱白露又说:“你也需要我跟你谈恋爱,不是吗?”
喻霁愣了愣,看着朱白露,半晌才说:“我可以找别的办法。”
今天承了朱白露的情,他怕他明天还不起。喻霁拒绝过很多人,也有很多拒绝人的技巧,但没有一个挨他这么近。一般人都在离他三米的地方就被他逼退了。
但面对朱白露,他要慎重一些。
“你这人……”朱白露瞪着他。
“不识好歹。”喻霁对着她笑了笑,举手示弱,自我批评。
“太直接了。”朱白露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道。
喻霁没说话,朱白露转转眼睛,又有了新主意:“那假装谈恋爱可以么,不真的试。反正你也不在谈恋爱啊。”
喻霁无语地看着朱白露,朱白露被他看了一会儿,表情渐渐变了。
“喻霁,”她慢吞吞地问,“你不会在跟人地下恋吧?”
“什么——”在喻霁想否认的一瞬间,他想起了温常世的“还不回来”,忽然间晃了晃神。
低沉、带着不满的四个字在喻霁脑海里响了又响,还有些喻霁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记得的细节,温常世被他亲过的脸,碰过他睫毛的手,不情不愿的示弱,也浮上水面,挠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无力张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