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千里(107)
作者:香叶桃子
时间:2024-05-07 08:51
标签:民国
市委秘书热情地说:“院长,你可以来提意见嘛。”
金生笑道:“不提!我戴帽子戴够了,无事一身轻。”
市委秘书左劝右劝,金生都不肯,有些尴尬。
他说:“院长,我们一直是朋友,不必拘束。如果共产党里有谁对不起你,历史问题还没有解决。你可以提出来,我们会给你想办法。”
他这么一说,金生不好意思太冷淡。
金生回答:“事情都过去了。我上了年纪,只想做自己感兴趣的事。自古英雄出少年,还是让后生们去吧。”
挂掉电话,市委领导们认为金生还是心里不痛快,正巧中央领导来视察。他们坐下来,聊到金生,认为“不能忘记院长的贡献”、“他长期支持党的事业”,合计一下,正巧阮家祖宅所归的乡镇要搞建设,拆掉了旧公社。中共领导们决定把其中一块土地还给金生,让他重新起宅院养老。
得到消息,金生高兴得差点跳起舞来,赶快开一瓶红葡萄酒庆贺。
有这种好处,金生还是去当了政协委员,不时向叶鸿生抱怨道:“共产党动不动要开会,我哪有时间?”
叶鸿生很为他高兴,并感到又一次机会暗中到来。
金生叫阮君烈回来,商量打地基的事,但是阮君烈表示“不大方便”。
阮君烈与哥哥说,上一次到大陆探亲。他返台后,遭到党内批评,有人说他“与平时的反共理论言行不一”,斥责他“住中共招待所”、“与中共官员暗中勾结”。虽然他后来澄清,只是住在哥哥家,和过去的战友见面而已,但是“叛变的人就是中共的人”、“老死不跟他们往来”。
阮君烈通过国际账户,转给哥哥一大笔钱,让他盖房子。阮君烈想让哥哥去台湾,可是台湾当局怀疑金生的目的。金生跟中共走得近,又当政协委员了,他们迟迟没同意。
金生很失望,他从事一项单纯的事业,不喜欢机关算尽的政治迷局。
金生不快道:“不去了。下次我出国,咱们再聚吧。”
叶鸿生有些惊讶,他意识到阮君烈的“退休”与自己的退休性质不同。就在同一年,台湾方面许可国军老兵回乡探亲。很显然,阮君烈的“退休”只是退居二线,他还在政坛上活动,有影响力,否则不会遭到这么严厉的抨击。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叶鸿生比金生更加丧气,他感觉到困难重重。半个世纪过去,黄埔军人们搞了两个同学会,像当年学校里的孙文主义学会和青军会一样各立山头,时不时互相斗嘴。青军会的干部们坐拥山河,吟咏“江山如此多娇”,已然心平气和;孙文主义学会的人到底意难平,火气不减当年。
阮君烈来大陆相对容易,叶鸿生去台湾难。像大陆的战犯名单一样,台湾也有个“罪人”名单,叶鸿生榜上有名。他单枪匹马,只要一上岸,能被人活埋。
金生得到的土地是一片山边的绿地,风水上佳。金生决定按照当年的祖宅样式,起一个阔大的宅子,里面有很多屋子,可以给他的子女、弟弟、侄子、侄女一起住。他找来匠人,准备种些花草,再建造一个马廊,养几匹小马。
金生跟叶鸿生讲,他准备到青海找马,育出良种带回来。
叶鸿生佩服他的精力。
金生豪言壮志,像只勤劳的老蜜蜂一样穿梭在A市与故乡,在废墟上重建昔日的家园。他梦想中的宅子尚未完工,灾难无声无息地降临。
噩耗传到叶鸿生耳朵,他难以置信。
金生去世了。
叶鸿生没有思想准备。金生是他们中间身体最好的一个。
叶鸿生背孙琳琳上楼,累得爬不完楼梯;金生提一包十多斤重的器材往家走,当锻炼身体。半路上,金生发现有人摸他钱包,举着文明棍追打小偷,赶出两条街去,同时高声叫骂。金生肺活量极大,心肌功能极好。他一向注重健康,又没有经过大的损耗,身体状态保持得很好。
叶鸿生赶到A市的时候,他生命垂危,宝铃和宝鼎在旁边泪水纵横。
原来,金生的孙子放假,住到爷爷家里。少年人好动,经常跑出去玩,去操场上踢球或者打球,每天回来很晚。有一天下雨了,雷电交加,他还没回来。金生特别爱这个孩子,怕他被雨淋,又怕他饿到,闲着没事自己找两把伞,带着一些卤鸭腿跑出门。天色昏暗,路又滑,金生走到一个三岔路口,被一辆横冲直闯的货车碰倒在地。
好心人去搀扶跌倒的老爷爷。
金生的肋骨折断,伤到他的肺部。痛苦中,他挣扎着说:“送我到第二人民医院!”
第二人民医院发现是老院长被撞伤,立刻派出最好的医生,把他送进ICU病房救治。金生一辈子倾尽心血的事业回报了他,帮他延缓两天的生命,得以见到亲人朋友。
金生留下遗言,对子女说:“不用难过。我要和你们奶奶在一起,我很高兴。”
金生昏迷一阵,安详地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医护人员想办法给他做心脏复苏,没有用处。金生七十岁了,不再是年轻人。他顽强的生命走到尽头,一梦化蝶。众人为阮君铭举办隆重的追悼会,医学界人士、他的病人、政协的朋友纷纷来参加,当地市政府派人治丧,原籍所在地发布唁电。
子女们决定把他安葬在故乡的新宅里,因为父亲已经把母亲的坟墓移过去,做好合灵准备。关于如何给他书写墓碑,他们意见不一。金生获得过许多头衔,写哪些上去,怎么写是个问题。他们找叶鸿生商量。
叶鸿生认为:“金生不在乎虚名,应该写他喜欢的东西。”
金生喜欢什么呢?难道不是悬壶济世?
叶鸿生认为,金生喜欢徐志摩的诗。年轻的时候,他喜爱阅读浪漫而激情的诗篇,还常常摘抄下来赠送给自己的妻子。
宝鼎和宝铃感到有道理。
盛宝莹去世,金生感伤于她的夭亡,在墓碑上写一句诗,写道:“她不在这里,她在澹远的新月里。”
经过一番讨论,他们用白石给金生立碑,墓碑上面写道:“他只有那一闪的星光,但是从不问宇宙的深浅。”
大家立在碑前,站在还没有来得及盖好的宅子跟前,伤心地哭泣。这个时刻,阮君烈按理应该出现,但是他没有出现,只有他的女儿来了。她叫阮幼香,第一次见到自己的表哥和表姐,忧愁地诉说一番。
阮君烈患有心脑血管疾病,越发厉害,准备明年做手术。接到噩耗后,他病情严重恶化,当天晚上被推进台湾三军总医院,医生建议他尽快手术,不能再拖延。阮君烈的大儿子在军队任职,不能随便走动;小儿子在美国,要照顾父亲。美国的技术更成熟,台湾方面负责安排,让他去旧金山接受手术。
这么一来,只有他女儿可以出门。
宝鼎和宝铃听了,悲声更甚,决定去美国探亲,乘早去看望叔叔,以免来不及。
叶鸿生悲伤得没有力气,不幸的消息一个接一个,但是他没有权利去看望阮君烈。他甚至不敢去看,他害怕一见到自己,阮君烈会死得更快。
叶鸿生只好哀求阮宝铃,希望她把自己的信笺带上,等阮君烈好起来,再交给对方。
宝铃答应了。
叶鸿生提起笔,心中有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写才好,最后他写了一首《行行重行行》。
叶鸿生在信纸上写: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