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长指引(9)
没人记得这件事,季别自己也没机会提起来。小的时候他在段家毫无地位,想提找不到人。
季别的行程得这么顺,是因为他在心里走过无数次了。
几年前从S市到A市的火车班次,季别倒背如流,这一趟A市行,是他原本想送自己的十八岁礼物。但后来和段逐在一起了,干什么事都得跟段逐报备,如果与段逐说要给他爸上坟,就像在刻意博段逐同情,显得矫情。一来二去,季别十四年都没来看一次。
在从S市到A市的火车上,季别看着车窗外略过的田野与河流,想着迟是迟点儿,总也来了,希望他爸别怪罪,要怪也晚了,凑合凑合得了。
公共墓地在A市南面的郊区,季别时间充裕,先找了家不远的酒店登记入住了,然后去便利店买了白酒和小酒杯,花店买了一束新鲜的白花,再到墓园门口买了香蜡祭品,一齐提着走近墓园里,慢慢找他爸的坟。
他找了二十分钟就找到了。他爸的墓碑是用白色大理石砌的,很大,方圆十余个坟里最气派的一个,墓碑上一张西装照,鼻子嘴巴和季别有点儿像,照片下写着季冬至之墓。
墓碑前空空荡荡,有些未曾除去的杂草。
季别把花放在墓边,细细看了一会儿他爸的相片,想把他爸的脸记下来,但无论看多久,一闭眼却又忘了,他试了几次,便放弃了,把香蜡拿出来,摆在碑前的台子上,点上了,发了一会儿呆,看见袋子里的酒,又开了瓶,倒进小酒杯,撒在他爸墓前。
季冬至是单眼皮,眼神倒坚毅,季别瞪着照片,觉得照片里的人也在看自己。
“爸。”
季别在心里叫了一声,鼻子有些酸涩,但若要叫他哭,他却哭不出来,只呆呆和季冬至的照片对视,很轻地又开口,重新叫了一声:“爸。”
季别这么年轻,不知生死离别苦楚,从前只有满腹该说的话拖着不说,该做的事攒着不做,怕麻烦怕解释,怕变数怕段逐生气,心说再等一等看看,以后或许会好的,就把自己的心和眼全都闭起来,让段逐抱着他走。
一路上颠颠簸簸,打雷刮风,季别以为他们都出门很久了,睁眼一看,房子依旧是这间房子,门依旧是这扇门。他们在危墙下站着,段逐再怎么手眼通天,房子该塌,便还是要塌。
“爸,”季别想了很久,才说,“我试试看。”
季别又敬了他爸一杯酒,说:“你保佑我,我试试看。”
一阵东风扫过来,季别浇在大理石面上的酒水給风吹得往边上淌,从石面边缘淌下去,滴到泥地上,打出深色的水迹,像下雨一样。
给死去的父亲扫墓,如同季别十九岁姗姗来迟的成人仪式,季别行了礼,束了冠,脱胎换骨,做不再逃避生活的成年人。
季别在A市留了下来,他短租了一个房子,在闹市区一个小区里,二楼,四十多平的小公寓,装修半新不旧,房东刚刚搬走,他是第一个租客。
他搬进去第一天,去超市买枕头被子。超市正好在打折,人山人海,季别推着购物车走路,拿了一个枕头下来放进购物车,心里突然又酸又乱,好像背叛了谁一样,脚都抬不起来了。
季别在枕头那个货架边站了至少十分钟,又抬手拿了一个,心默念一个枕一个抱,两个枕头刚好,然后又塞在之前放进去的枕头边上,心里的涩意才少了些,可以往前走了。
季别不是没一个人逛过超市,也不是没只买过他一个人的东西,但是这一次很不一样,反倒叫他生出了那些无法声张,又晦涩的心慌。
到A市的第十五天,季别接到了段先生助理的电话。
助理对季别说,段先生希望季别能有些责任心,回波士顿,把事情和段逐说清楚再走。
“请问链子帮我还给段逐了吗?”季别问助理。
助理在那头顿了顿,突然静音了半分钟,才重新开收音,对季别说:“暂时没有。”
季别想了想,又问助理:“段逐怎么了?”
季别问完,那头又静了几秒,段先生的声音出现了:“你先回来吧。”
“段逐怎么了?”季别没有回答,直接问。
段先生简短地说:“病了,发烧。”
季别愣了愣,立即追问:“什么时候开始的?几天了?怎么烧起来的?是不是那天跪久了还是受凉了?是不是伤口发炎啊?”
段逐身体好得很,好几年都没生过病的,平时季别感冒,段逐也从不会被传染。有一回季别的感冒很久,反反复复怎么都不好,好不容易有点起色,段逐不知在哪儿听说感冒传染别人当事人就会好,压着季别亲他,结果擦枪走火,第二天季别病得更厉害了,段逐也一点事都没有。
“我现在订机票,”季别把手机开了免提,把电脑打开了,说,“住院了吗?在哪家?我下飞机直接过来。”
段先生没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对季别说:“算了。”
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季别呆了一下,回拨过去,对方不接电话。季别慌乱地看着机票,心说怎么这么差劲啊,连段逐这么容易照顾的人都照顾不好。
第19章
季别的机票订了又改签。
他只订到了第二天下午的票,但到了凌晨,段先生的助理又来电话说段逐烧退了,让季别不用来了。
季别还没来得及细问,对方又跟念稿子一样说,季别的链子已经还给了段逐,又暗示季别,既然走了,就干干脆脆,不要拖泥带水、藕断丝连。
季别的学校九月开学,他开着电脑想了很久,把回波士顿的时间改到了八月中旬,他在A市的房子租约到期的第二天,然后又开始看波士顿的租房信息。
段先生没再来电话。季别拿起手机想联系段逐,问问他身体好转没有的时候,一想到链子都还回去了,就总是按不下那个键。
一周后,季别购置日常用品时,在超市门口碰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季别推着购物车要往里走,有人叫了他一声,她回头看,段蔚然挽着一个女生的手,吃惊地看着季别,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段蔚然和朋友来看A市的省博物馆,待三天,她们住的酒店就在超市边上,来买些吃的。正巧段蔚然朋友晚上有别的约,她就问季别,有没有空一块儿吃晚餐。
两人找了家附近的餐厅,等菜时,段蔚然托腮看着季别,好像很想说什么,又在犹豫要不要说。
季别看出来了,喝了口水,问她:“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段蔚然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说起了之前她碰到季别的辩论社的人的事。
两人的话题,从社友到学校,最后又绕回了段家,段蔚然告诉季别,“今年过年又要去庄园里过,你知道吗?”
季别摇摇头,段蔚然就说:“今年你家段少爷今年身边肯定还要被人围得水泄不通,我妈总催我去巴结他,我都快烦死了。”
“是吗。”季别喝了口水,顺着她的话问。
“面对那种没有表情的脸,你怎么能过那么久的,”段蔚然抱怨,“太佩服你了。”
季别看了段蔚然一眼,为段逐说话:“他也还好吧,你太夸张了。”
“哪里夸张了,”段蔚然摆摆手,非常认真地问他,“段逐真的会笑吗?”
“他——”季别顿了几秒,才说,“当然会笑啊。”
段逐是会笑的,怎么可能不会笑呢。他笑起来还很温柔的,虽然笑得不多。
“可能你们还不够熟,”季别又补充,“过年你你们可以熟悉一下。”
“不不不不用了,你熟就好了,” 段蔚然面露惊恐之色,“对了,过年你别跟我说话。”
季别本来想问为什么,话到嘴边,改口道:“我今年不去了。”
“啊?”段蔚然有点惊讶。
“我满十八岁了,”季别解释,“本来也不姓段。”
段蔚然心里的疑惑更多了。
她听朱隐说了季别放弃D大,留在波士顿的事。她原以为季别是为了段逐留下的,但是现在季别一个人在国内,身边也没段逐的影子,她便本能地有些好奇,但如果问得太多,好像又很八卦,想来想去,她还是放弃了提问,转而对季别说“我有同学和你上一间大学,你们要不要认识”,把话题揭过了。
季别这天走神严重。
他看着段蔚然,总会想到两年前过年那几天。
当时他和段逐和现在还不同,关系好像蒙着纱,没真枪实战干过,没这么寸步不离、这么紊乱失衡。
段蔚然还问过季别,段逐有没有强迫他,问季别喜不喜欢段逐。
喜不喜欢。喜不喜欢。
季别心想,光喜欢有什么用呢,除了喜欢,什么都拿不出来。
吃完饭,季别送段蔚然回了酒店,又往短租的房子的方向走。
他上楼洗漱出来,看见手机上有未知号码来过电,季别最近接到不少骚扰电话,还在犹豫要不要回拨,对方又打过来了。
季别等电话响了两声,还是接了起来。他“喂”了两声,对方都没声音,刚想挂电话,突然生出一种心慌意乱的感觉,他顿了顿,听着对面几不可闻的呼吸声,轻声问:“段逐?”
对面依然没说话,季别想了想,问他:“你身体好点了吗?”
“烧是真的退了吧?”季别又说,“你爸没骗我吧?”
“还是打错电话了?”季别坐在沙发上,盘着腿耐心地问,“是找我吗?”
“不会还在住院吧?”季别等了一会儿,对方没回应,又忍不住说,“是嗓子哑了吗?没办法说话吗?”
“没哑。”段逐说。
季别的心很重地跳了一下,脑袋像有齿轮被胶条阻塞了一样,整个停转了。
他很久没和段逐说话了。
一个人住着的时候季别连想都不敢想段逐,很怕守不住底,跑回去糊弄一番,两人的关系又回到以前,问题还在那里,什么都没解决。
段逐的声音和以前没有什么区别,很冰冷,又很低,听不出他的情绪,只好像有些疲倦。
季别静默了大半分钟,小声问段逐:“那出院了没有呢?”
“关你什么事?”段逐很冷淡地说,“你很关心我?”
季别张了张嘴,手握紧了手机,没有回答。两人又都静了下来,陷入了让季别紧张不安得要命的沉默。
季别缓了缓,又尝试性地开口,说:“我就问问。”
“出院了。”段逐说。
季别“嗯”了好几声,一时间也不知道要找什么话题继续。
“你托我爸转交的东西我拿到了,”段逐说,“你的意思我也清楚了。”
季别说:“哦。”
他平日不算舌璨莲花,总也是会说话那一类,今天却好像被湿毛巾堵住了喉咙,想问段逐“我的意思是什么意思”,也问不出来。
“季别,”段逐叫他一声,很平静地对他说,“你心真硬。”
“我书桌上的照片你放哪儿了?”季别不说,段逐便接着问,“还有你留在房子里的东西,不拿走当我是垃圾回收站吗?”
“我回波士顿就来带走。”季别说。
“还打算回波士顿?待得下去吗?”段逐的声音不可抑制地带上了怒意,他一字一句地说,“和我上床的时候心里是不是在吐啊,季别?”
季别眼睛酸得都模糊了,他本来觉得自己准备的很好,段逐怎么发脾气他都能承受,可段逐随便说一句重话,季别就受不了了,好像什么时候也没这么伤心过,特别贱又没很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