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大教堂的倒掉(10)
马萧萧想了想,“最近,是我外导的一本书,说谎或者隐瞒的时候,大脑如何进行加工。”
“Lie to Me.”袁一寰点点头。
“对,有一个合著者,就是电视剧顾问实验室的成员,我本来也想过申请去他那里。”
“后来呢?”
“要板凳费,bench fee.”马萧萧举手投降。
袁一寰点头:“我申请过斯坦福,同样的理由。”
马萧萧突然说:“你看出来我刚才说谎了吗?”
袁一寰一怔,摇头,“没有。”
马萧萧说:“好吧,这只是一部分理由。对方希望有临床经验,但我没有,我意志力不强,不太适合做咨询。”
袁一寰突然反问:“那你看出来我刚才说谎了吗?”
这下换马萧萧怔住了,然而他没有犹豫:“我看出来了。”
沉默。
窗帘是温暖的浅棕色,大朵的枫叶图案,微尘在缝隙中间的光柱里流转。袁一寰笑起来,脸色半明半暗,说:“我觉得你可以的。”
这次他没有说谎。
袁一寰站起来,指指书:“有兴趣可以带回去看。”
马萧萧挠头:“不用了。”
他把书递给袁一寰,袁一寰却不接,说:“拿去,你外导的书也给我一本。”
马萧萧:“你说真的啊?”
袁一寰把书拿过来,往外走:“假的。”
两个文艺女青年终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沙发,临走恨不得来个飞吻。他们帮袁一寰把东西搬到了新家。马萧萧匆匆一瞥,在两个校区的间隙里,很安静,空气也不错,标准化的一居室,然而有一些装饰,很小的玻璃茶几和花瓶,卧室墙上还有一排金边镜框,嵌着本地艺术市场风格的花卉素描。袁一寰解释,原先住的是一个做翻译的师姐,把房间收拾得很文艺。
倒很适合他。马萧萧想。袁一寰心里大约也住着一个文艺青年,说话简单直接,也许只是因为他的专业,天天和石头打交道。
无需互相揣测。
然后他们去帮Net和女友搬东西。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Net。笑容温和的老太太,头发梳得极光,一双灵活的蓝眼睛,精瘦,腰身和胳膊都不盈一握,中产的标志。全名是个法文字,马萧萧记不得了,晚到的法裔移民,气质里确实有点和地道老美不一样的优雅。
她的女友却像个男人,五大三粗,短头发,脸上色斑很重,大大咧咧,声如洪钟。马萧萧几乎怀疑是拉拉。但没唠几句,她就从行李包里摸出一只小首饰盒子,“孩子们,你们看,我收拾东西时找出了这个,”里面是三枚钻戒,“我交过九个男朋友,订过三次婚,然而没有结过一次。”
马萧萧还好,两个女孩子却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尤其是黎音音,脸色都变了,吕芳一手搂住她,笑着问:“为什么?”
女友大笑道:“哦,姑娘,我要是知道为什么,恐怕就成功了。”
好在她们并没有跟车过来,也坐不下。也是两只收纳箱,Net叮嘱他们帮忙运过去搬到楼上,她的腰不太好。然后热情洋溢滴水不漏地和袁一寰拥抱,马萧萧看见她脖子上挂着个银十字架,天主教徒。
她也许并不知道袁一寰是同性恋。
人人都有不可告人之事。
最后袁一寰说Net请吃饭,感谢帮忙。三人不解,人都没来,吃什么饭。
袁一寰说:“Net给了我二十刀。”
马萧萧汗:“这样都行。”
吕芳说:“服,冷漠的资本主义。”
还是黎音音比较体贴,说:“也不要这样讲人家,Net胃不好,在外面很多东西都不能吃。”
吕芳说:“你听她胡扯,上次Nathan做的菜她都吃了。”
袁一寰说:“今天将就一下,等我那里收拾完,请你们过来吃饭。”
吕芳说:“我没有说人家不好,这里的人就是这样,反正我们就是过来挖资本主义墙角的。”
黎音音说:“我们哪里挖得动,要让Nathan来,专业挖石头三十年。”
袁一寰面无表情地说:“没有,我也很久不做野外了。”
三个人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笑话。
吕芳大笑,过来推马萧萧:“走走走,上车上车,挖墙角去。”
黎音音悲痛伸手:“再见了,沙发君~”
马萧萧也忍不住笑起来,回头望了望二楼的阳台,还有卧室的窗户。日正当中,莫名其妙地,他也在心里说了一句再见。
☆、十
张旭光:“你说你,还做什么博士后,如果我是你啊,就本地找个老美,不回来了,有的州男男不是可以结婚?”
马萧萧:“你是不是瓜?”
张旭光:“别呀,我要是个女的,说不定当时就在日本找个人嫁了。”
马萧萧:“你霸道,你怎么不娶个日本老婆。”
张旭光微信“正在输入”闪了半天:“霓虹女人个个精得要死,敢玩花样她打官司打到你没裤子穿。”
马萧萧:“男人傻,你过来骗一个啊。”
张旭光:“男人还用骗?”
马萧萧怒甩手机,CAO起墙角的海报筒一戳天花板,戴上耳机开始写邮件。跟张旭光讲话纯属浪费时间。
秋假最后一天,实验室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他战了一个星期,终于把paper修完重新投出去。伍钰昆看过,说,你做得很好。
上一次这样夸奖他是什么时候?
似乎是博士一年级的时候,有个师妹迟迟定不下题来,说是师妹,其实年纪不小,已经工作,又怀了孕,一个研读得力不从心。
伍钰昆找他谈,希望他分出一部分数据给师妹做。他彼时时间宽裕,就答应了,想着人家是孕妇,平时也多少留心,尽量照顾。结果师妹还是做不出来,延毕也就罢了,办完手续第一件事,竟是找他大吵了一架。
马萧萧一直记得,在实验室门口的走廊上,师妹泼了他一杯水,愤怒地数落了他平日在小组里种种鸡毛蒜皮的不是,最后说,我也不想这样,我已经尽力了,为什么上上下下都觉得延毕是我欠你的?
旁边没有第三个人,马萧萧惊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着她捂着有点浮肿的脸,蹲下来开始哭。
他摸摸胸前湿透的衣服,水是热的,敷在心口上慢慢变凉。
他不生气,只是有点难过。或许是办手续时听了什么风言风语,或者把玩笑话认真了,他想。他不太会安慰女孩子,从口袋里掏出纸巾,还好没湿,抽出一张,想要递给她。
师妹甩开他手,站起来走了。
不接他的电话,不回他的信息。
马萧萧不想告诉别人,结果那天他早早躺下,睡不着,终于起来,给伍钰昆打电话。
我不是要怪她,她怀孕了,压力大,情绪不稳定,完全可以理解。但是……
他说不下去了。伍钰昆说,你觉得很委屈。
马萧萧深呼吸,说,我不知道怎样处理这种事。
伍钰昆说,我明白了,那么,能告诉我你对下一步工作的想法吗?
马萧萧没有说话。伍钰昆说,我们只是讨论一下,现在怎样继续,我们不评价。
那一刻他的口吻非常职业化,不是一个博导,而是一个咨询师。
马萧萧慢慢地说,这组数据的所有成果,照常带她,我愿意继续间接帮助她,没有问题。但是我觉得,暂时不适合和她接触。
伍钰昆仿佛在电话那头笑了一声,不带恶意,但马萧萧还是吓了一跳。
他说,保护性隔离,我明白。
他说,你做得很好,识大体。
我们不评价。
但他还是得到了评价。
那一瞬间伍钰昆又回到了一个导师的位置上。他说他做得很好,而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
这仅有的肯定令马萧萧心情复杂。后来,伍钰昆自己其实也什么都没做,无论是作为博导,还是作为咨询师。师妹生了孩子,艰难地毕业,和马萧萧再无一次照面。
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心理学说到底是自利的。
人啊,只能自个儿成全自个儿。
幺儿,升米恩,斗米仇,你心肠软,以后不要对人太好。
爸爸,不是我对她多好,人家情绪不好,也没得外人好讲,才跟我发脾气。
还不是看你日不笼怂,好欺负。
做啥又讲我,你喊妈妈来讲。
你不要跟你老娘讲这个,我昨天跟她讲你想出国,她听听就哭,天天怕你在外面给人欺负到……
张旭光听了也说,日哦,怀孕了不起哦,换老子拿杯开水泼回去。
马萧萧觉得一点办法都没有,这只是一件很小的事,然而没有一个人听懂他想表达什么,也没有人关心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只是想抛掉对错,听一听彼此的故事。但是没人有兴趣,人人都只关心下一步棋,都只关心怎么办。心往往比嘴更加严密。
他以为换个环境就会忘掉,换个地方就可以想一想。
结果窗户外面,密林深处,大教堂依然在那里。
看得到却无法进入。
马萧萧敲完最后一个字,把邮件发出去,告诉伍钰昆,春季开学,他想和Timothy谈谈做博后的事,Timothy对他在组里的进度比较满意,但是以现在悬而未决的成果和糟糕的英文写作,他觉得希望不大。
伍钰昆也许会鼓励他,以那种父亲面对怯懦的儿子的姿态……尽量克制而平心静气,几近于强打精神……也许是他想太多了,伍钰昆有个女儿,和他差不多大,据说很娇惯,不爱念书,早就工作了……
马萧萧把耳机摘了,决定不再想下去。他拣起手机,看到张旭光又刷了一堆撩汉秘笈。
张旭光:“男人啊,没有你想象中难攻略,真的。”
马萧萧无语望天:“……”
张旭光:“喂,不要装死。”
张旭光:“喂,哥跟你说真心话啊。”
张旭光:“妈的,你小子想守一辈子望门寡吗?!”
马萧萧愤然关机出门。
他到校区之间的小花园逛了逛,是个阴天,浓云密布,灰白的天光。
他坐在长椅上,看着池塘里,王莲的叶子已经发枯,卷了起来,粗大的茎干在绿莹莹的水下曲张着,银杏叶很小,颜色并不灿烂,零零星星地漂在池面上。
路过的园丁说,小伙子,要是夏天,你可以站到荷叶上试试,哦,夏天,你还会看到不少中国姑娘打着伞,我猜她们是随时准备迎接暴雨……
马萧萧笑了,老园丁长着一张墨西哥脸,冲他眨眨眼,提着簸箕上了电瓶车。
对岸有对黑人情侣腻歪,还有个金发姑娘在看书,旁边拴着一条金毛大狗,懒懒地趴着。
一样的姿势仿佛能保持一个世纪。
马萧萧捡起一块石头,想打个水漂。
咕咚。
再捡一块。
咕咚。
他不死心,左找右找,终于找到一块薄片状的,正要丢,手被人拖住了。
“硅质页岩,含一点铁。”
袁一寰把石头拿过来,侧身往池塘里一甩,三个水漂。
弯腰又捡了一块,递给马萧萧。
马萧萧甩手,也是三个,扭头看看袁一寰,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