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守(5)
魏恒道:“你说的外来人口,只能被垃圾车运过来。”
邢朗看了一眼还在垃圾堆上翻找碎尸的刑警们,末了又垂下眼睛看他:“说说你的理由。”
魏恒起身走到雨棚边,把双手伸出去借着雨水洗刷手套上沾染的脏水,淡淡道:“这里的地面凹凸不平,有很多乱石和碎玻璃,碎尸又丢在最靠近湖边的地方,离场边很远。电动车和自行车很难进入垃圾场内腹,携带装有碎尸的塑料袋又很引人注目,而且垃圾堆很高,人力很难扔上去。目前看来最后可能抛尸的工具就是垃圾车。”
邢朗从一人手中拿过去一件雨衣,边往身上套边说:“先不着急划定嫌疑人范围,你想办法确定垃圾车抛尸的时间。”
魏恒没搭腔,向助理法医要了一只证物袋,又回到尸块前蹲下,拿着镊子从腐败的尸块中连皮带肉切下来一块,放进证物袋:“垃圾场是蚊虫增生的地方,蚊、蝇、等双翅目卵生类昆虫很多。普遍情况下,一个人死在野外不到十分钟就会吸引蝇类产卵,这两天虽然暴雨,但是两天前的气温居高不下,是繁殖虫卵的好天气。我刚才查过天气表,两天前的气温平均在三十四度左右,虫卵经过八到十二个小时就可以腐化成蛆,这种蛆的生长速度是每天0.24到0.30厘米。带几只蛆回去鉴定虫龄测量长度,大概就能知道抛尸的日期。”
听他说完,邢朗也穿好了雨衣,系着雨衣暗扣笑问:“你还学过生物?”
魏恒站起身离开味道刺鼻的尸块,把证物袋交给法医助理,迎着他的目光,即虚伪又客套的笑了笑:“一点点。”
邢朗系扣子的动作慢了许多,认认真真,慢条斯理的把他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的重新打量了一遍。好像刚才在办公室里的会面不作数似的。
就是他这过于直白,且毫不避讳的眼神。魏恒被他这似曾相识的眼神看的再次心生不适,迎着他的目光跟他对视了几秒就顶不住了,只能偏开头无视他。
邢朗心里有点纳闷,心道他长得这么没有亲和力?怎么这位魏老师总是对他避之不及的样子?莫不是自己已经被这人不动声色的讨厌了?
然而魏恒侧过身避开他的目光,没事找事的踩了踩培着雨棚杆子的土,和旁边的刑警说起雨棚经不住风雨,马上就要塌了。
的确,临时搭建的雨棚质量很差,不一会儿就被风吹的七摇八晃,像一把破伞似的预被狂风掀去顶盖。
“头儿!”
暴雨天不能露天使用步话机,所以现场刑警的交流基本靠吼。
一个站在湖边的刑警用双手围了个喇叭放在嘴边,大喊道:“又发现一袋!”
邢朗朝他抬了抬手,却没着急过去,而是拿起铲子铲了几铁锹土,把栽着杆子的周边土壤培的结结实实,末了又狠狠跺了几脚。确定把杆子栽结实了,他撩起雨衣帽子盖在头上,迈步走入风雨中。
魏恒脱下白手套扔到地上,双手揣在风衣口袋里站在杆子旁,眼角余光看着他逐渐没入风雨之中的背影。
他本以为邢朗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劳动力,把他也赶到垃圾堆里找尸块。不料邢朗栽好杆子准备干活儿的时候只是瞟了自己拄在身前的雨伞一眼,竟然什么都没说,带上雨衣帽子就出去了。
魏恒不知道自己遭遇的是新人应有的关照,还是邢朗对他特有的关照。
暴雨中,他看到邢朗掐着腰站在两堆垃圾中间开出来的小道里,冲着站在齐腰的湖水中捞尸体的刑警喊道:“水里那几个,先上来!”
有人问他怎么了。
“湖里的水比粪池子都脏,你们不要命根子了?把裆护好再下去捞尸体!”
水里的几个刑警连忙淌着水跑上岸,从他手里各拿了几只塑料袋躲在了没人的垃圾堆后面。
看到这儿,魏恒着实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不用下水,不用护着裆,也不用操心下边儿发炎。
一袋袋尸块被送到雨棚下,魏恒和法医助理把每一袋儿都拆开看了。他发现这些尸块的腐烂情况差异显著,当在一个袋子里发现第二只人体的左手时,才笃定了心里的猜想。
站在水里捞尸体的邢朗忽然朝这边大喊:“魏老师!”
魏恒下意识的应了他一声,只是嗓门远不如他大,然而再拔高嗓门已是不能,于是走到雨棚边,遥望着他。
邢朗问:“能不能拼出一个全乎人?!”
魏恒抿了抿嘴唇,提起一口气,费劲九牛二虎的力气才勉强让自己的声音穿过风雨落在他耳边。
“你们再加把劲儿,我能给你拼出两个!”
然后,他看到邢朗似乎是愣了一下,站在水里两三秒都没动静。随后邢朗用力的往水面上踢了一脚,扬起胳膊在四周指了一圈,指挥刑警们扩大搜查范围。
虽然距离远,魏恒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但是略读一读他的唇语,就知道那话肯定不好听,甚至还有几句粗话。
魏恒唇角一挑,移开目光仰头看向还在落雨的天幕。
搜查进行了两个多小时,在这两个多小时里,魏恒测量了两只足长不一的右脚,推断出死者的身高和体重,又把已经找到的尸块分类称重,感觉差不多能够拼出两副完整的尸体才叫停。
天气情况实在恶劣,邢朗留下了几个人继续在现场搜查,带着大部队先撤了。
刚从污水湖里出来,邢朗就脱掉雨靴扔到了垃圾堆里,领着一群人走向警车的途中接了个电话:“你过来?来哪儿?我们都收队了,法医室等着吧。秦放,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就是故意的——”
魏恒走在旁边,勉强跟的上他的步子。只是下雨天路滑,地面又不平稳,形成一片片高低不平的水洼。邢朗踩着一双厚底登山靴在积水里走来走去如履平地,他当然就做不到了。
他拄着雨伞挑挑拣拣四处寻找落脚点,还不得不加快步子跟上领头的邢朗,冷不防脚底猛地打滑,身体往后一倒,顿时失去平衡。
眼看就要摔在泥汤里,一条手臂忽然伸过去揽住他的腰,用力把他往前带了一下。
邢朗讲着电话一心二用,余光看到魏恒消瘦的身板将倒不倒的模样,捎带手的扶了他一把。
这人横在自己腰后的手臂没有放下去的意思,于是魏恒往旁边撤了一步,只顾低头看路,权当刚才的意外没有发生过。
片刻后,邢朗挂了电话,扭头冲他一笑:“腰挺细。”
魏恒:......
回去的时候,魏恒有意躲着他,没坐他的车,坐在一个身材高大,长相明俊的刑警车上。刚才指挥现场搜查的除了邢朗还有他一个,其他人都叫他‘宇哥’。
路上,他主动自我介绍:“陆明宇。”
这个陆明宇五官周正,两道眉毛像是修剪过的斜飞入鬓,很有些古侠小说中对正义之士‘器宇轩昂,英眉皓目’描写的精髓。
和他简单聊了两句,魏恒觉得人民警察就应该是他这个样,如此一身正气,且平易近人。
回到警局,魏恒率先摸进男卫生间洗手洗脸洗脖子,见卫生间里没有第二个人,于是扯了几张纸沾水,蹲下擦鞋子。
听闻楼道里脚步声逼近,他连忙站起身把纸巾扔到垃圾桶,打开水龙头洗手。
他并不同任何人寒暄,关闭水龙头拿起靠在洗手台上的雨伞走出卫生间,无视身后人的悄声议论。
刚才邢朗说在四楼会议室开会,而且着重点名要他参加。魏恒上了一层楼,刚出楼梯拐角就看到队长办公室斜对面的法医室门前站着两个男人。
其中一个是邢朗,邢朗身上差不多全湿透了。此时他把外套脱掉拿在手里,仅着一件薄薄的灰色圆领毛衣。正在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男人说话。
虽然楼道里人来人往,脚步声繁杂,但邢朗还是机敏的捕捉到了雨伞敲击在地面上的有序声响。
魏恒才朝他们走了两步,就见邢朗忽然转过头,向他招了招手。
在邢朗向自己招手的一瞬间,魏恒看到邢朗手里的那份文件,且在文件第一页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那是他的档案。
魏恒忽然放慢了步子,握紧了伞柄,走向他的短短几步中默默的深提了一口气,刻意的无视了他手中的那份档案。
等魏恒走近,邢朗再自然不过的卷起手里的文件慢悠悠的敲着左手掌心,看了魏恒一眼,又看向穿着白大褂的男人:“简单介绍一下,这位是刘局聘请的顾问,叫魏老师。这位是——”
“是你!”
魏恒一心只想着邢朗手里的档案,忽然听到这个穿白大褂的男人高声咋呼,登时被吓了一跳。
“我的天呐!竟然能在这儿见到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秦放啊,秦放!”
女巫之槌【5】
这男人激动的双眼冒光,热情的不可思议,好像随时会扑过来抱住他。
魏恒下意识的往左移动步子,离他远了些,丝毫没察觉自己躲在了邢朗斜后方。
“秦放?”
魏恒纳闷的看着他。
秦放果真往前追了一步,双手乱摆了一圈,激动道:“蓝爵酒吧?我们在那儿见过,你忘了?”
虽然魏恒还是一头雾水,但是丝毫不影响秦放的热情。秦放忽然用力搓了一把脸,即将喜极而泣的样子,老鹰抓小鸡似的张牙舞爪走近他:“我找了你好久啊,酒吧老板说那天后你再也没有去过,我在酒吧等了你好几天,你都没有出现过。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天呐,真是太棒了!”
秦放欢欣热烈的情绪没有感染到魏恒分毫,魏恒目光平静的看着他,平静的有些过于冷漠。倘若秦放的脸皮但凡薄一些,神经稍微纤细一些,就能察觉到自己正被魏恒冷遇,不亚于用自己的热脸贴上了他的冷......那啥。
在秦放闪闪发光的双眼注视下,魏恒终于想起他的脸来。但是想起秦放的脸并没有让魏恒感到解脱,相反,他的神色更为戒备,目光更为冰冷。
魏恒想起来了,一个月前在蓝爵酒吧,他的确‘邂逅’了一个帅哥。当时酒吧客满,帅哥主动找他拼桌子。并且热情的请他喝酒,酒后还主动买单。念及是萍水相逢,且走出酒吧大门便老死不相往来,魏恒才掉以轻心,接受了秦放的拼桌。那天晚上他和秦放喝了一夜的酒,后半夜俩人都醉了,以至于后来聊了些什么,魏恒完全失去了印象。只记得第二天凌晨在酒吧门口分手时,秦放约他晚上老地方见。
魏恒当时已经喝大了,便稀里糊涂的应下。然而他回到家里睡了一觉,宿醉后断了片儿的记忆随着帅哥的脸一去不复返了。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一位‘熟人’,而且这个人竟然还是他日后的同事。
认识到这一点,魏恒猛然握紧了自己的手背,心里凉了一大截,目光冰冷又沉静的看着秦放。迅速的在脑海里搜寻那晚和他聊天时说的话,极其的后怕自己喝多了口无遮拦,说出本不该说的话。
秦放被偶遇的兴奋蒙蔽了双眼,丝毫没察觉魏恒看他的眼神中有诸多的戒备和敌意。
他们两人一言一语,有来有往,反而把邢朗撂在了一边。邢朗作为旁观者,也不像秦放一样肾上腺素飙升导致大脑迟钝犯蠢,他倒是清清楚楚的看到了魏恒在认出秦放后,魏恒眼神中瞬间划过的凌乱的碎片,和魏恒眼中即锋利又冷漠,同时怀揣诸多敌意的目光。
邢朗看着魏恒,目光幽暗。他觉得魏恒表现的太冷,也太静了,冷静的就像被冻实的水面。坚冰之下,谁也窥探不出冰面下的暗流。
不知不觉的,邢朗停止用手中的文件敲打掌心,一言不发,静止不动的看着魏恒。
三个人心有灵犀般保持沉默,各有所思。在和秦放对视的几秒钟内,魏恒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但是当他察觉到邢朗也在盯着他时,忽然想起自己身处公安局,四面是铜墙铁壁。他不能慌张,更不能躲避。于是魏恒决定试探秦放,慢悠悠的调整出一个笑脸对秦放说:“哦,我记得你。第二天我有事,就没有去酒吧。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