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你的良夜(6)
“为什么?”
他说:“没钱啊。”
说这三个字的时候,他是笑着的,他说我:“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我很愿意为了他辛苦,就怕他哪天突然告诉我不需要我了。
自从周晓云去世,这场雪就没停过,像是老天终于疼她一次,给她铺一条干干净净的路,让她往远方走。
葬礼那天,除了他们两家人,就我这么一个外人。
我们先去跟遗体告别,我站在最后面,前边是唐泾川,两家的父母在那里已经哭得不成样子。
唐泾川扶着他们,一个一个送出去,让他们到外面休息,这间屋子只剩下我们两个,还有沉睡着并且再也不会醒过来的周晓云。
唐泾川问我:“你说,人死了真的有轮回吗?”
我回答有。
他又问:“那这都好几天了,她是不是已经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不知道我是谁了?”
我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别这样,泾川。”
我说不出让他坚强的话,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哪有人真的能坚强起来?
他蹲下去,蹲在周晓云身边,贪恋地看着她。
而我,看着他。
那时候我想,周晓云很不幸,她过得不好,身患重病,但她也很幸运,因为有这么爱她的人。
我站在半步之外看着他们,像是在看一出莎士比亚的悲剧,人们都说悲剧最深刻,但如果可以,我们宁愿不要这份深刻。
周晓云要送去火化,家属可以跟着。
唐泾川没让父母跟着进去,怕他们受不了那场面,我留在外面照顾他们,可思绪却始终跟着唐泾川。
眼睁睁看着爱人被烧成灰,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听见院子里有哭嚎的声音,不是唐泾川,是另一家人,那家老人去世,哭声一片。
我想起我爸火化的那天,我妈直接哭晕在他遗体前面,我扶着她回车里休息,因为照顾她,没有进去送我爸最后一程。
其实不去也好,那对于活着的人来说太痛苦。
我在这边安慰着三位父母,心里想的却是,我的泾川现在在里面承受着巨大的煎熬。
人这种生物,来得突然走得快,最初是一个受精卵,最后是一撮灰。
唐泾川一直到安置好周晓云的骨灰才回来找我们,他又跟我道谢,然后对父母说:“晓云的骨灰暂放在那边了,你们要去看看吗?”
我跟着他们进了专门摆放骨灰的灵堂,高高的架子一个挨着一个,装着黑白照片的相框也是一个挨着一个,都说人死之后入土为安,原来有这么多人还住在租来的“房子”里。
我们跟着唐泾川走到最里面的架子前,周晓云的照片摆在骨灰盒前,照片上的她露出浅笑和酒窝。
“过两年我买块儿墓地,不会让她一直在这儿的。”唐泾川的声音幽幽地飘过来,我看向他,觉得他似乎虚弱得一碰就会碎。
那天从殡仪馆出来之后,周晓云的父亲直接去车站离开,唐泾川的父母又在这里住了两天,雪停了,他们走了。
我和唐泾川一起去车站送他们,在车站,唐泾川跟他们拥抱,让他们不用担心自己。
我看见阿姨哭红的眼睛,实在没忍住,多嘴说了一句:“叔叔阿姨放心吧,这边还有我,我会照顾泾川。”
他们只觉得我们是好朋友,还来跟我握手感谢我。
唐泾川站在那里看着我,等到他们走了之后,他说:“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我很好奇是什么,这是他第一次说要给我东西。
我当时想,不管是什么,我都要好好珍藏,没想到,他竟然是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纸,上面写着:借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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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泾川送我的第一样礼物是借条,上面写着非常精确的欠款数额,他说:“这些只是在和康医院的费用,我欠你的不只是这些。”
当时的车站,闹得很,我被人推搡了一下,没站稳,被唐泾川扶住。
我重新站好,有些窘迫,更让我窘迫的是这张借条。
“我不用你还。”
“但是我得还。”
他看着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这几天,他几乎没怎么休息,整个人憔悴得可以。
他说:“你帮我,那是你好心,可我不能心安理得地去享受这些。”
他把借条塞到我手里:“有些抱歉,我没法一口气还完,分期好吗?”
我发现,有些人真的很会折磨人,就比如唐泾川,他自己毫无意识地拿着一把小刀往我心上划,明明我都疼得浑身发抖了,但还得故作轻松,对他说:“行。”
我们回去的路上,我一句话都没说,我不说话,他自然也不会吭声。
到了家,我一扭头,发现他睡着了。
自从周晓云去世,他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我舍不得叫醒他,于是下车,点了支烟,站在雪地里,抽着烟,隔着窗户看着他睡觉。
我没办法留在车里看他,我怕我控制不住去吻他。
周晓云去世后,就好像一出戏中的一幕结束,有些故事看似戛然而止,可实际上余音绕梁。
唐泾川没有马上搬走,一来是因为亲戚的房子还没卖掉,二来是因为唐泾川现在没多余的钱出去租房。
他没走,可是我们的关系也并没有更进一步。
料理完妻子后事之后,他回去上班,每天早出晚归,一个普通的职员比我这个当老板的还忙,偶尔我深夜去阳台抽烟,会看见他骑着一辆自行车回来,把车子停在院子里,摘了手套在口袋里翻找家门的钥匙。
好几次我想过去找他,可又迈不出那一步。
我能想象他一个人生活在那栋房子里有多辛苦,几百平米的房子,只有一个人,说句话都只有自己的回声来响应。
如果像我这样,早就习惯了倒还好,可他不是,不久之前,那栋房子还是两个人一起住,或许他们每天依偎在一起看电视节目,晚上冷了,缩在被子里相拥而眠。
现在,那里只剩他一个,这个冬天,他怎么过?
一月末的时候,距离周晓云去世已经过去两个多星期,这期间我跟唐泾川只说过一次话,还是恰巧在小区门口遇见,他自行车坏了,我载他去地铁站。
原本我想直接送他去公司,但被他拒绝。
我始终告诉自己,不能在任何事情上强迫他,他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不可以再让他为难。
所以,在那过去的两个星期里,他过得苦,我也一样的煎熬,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有人说爱情最折磨人,是世界上最苦的一味药。
还有不到一个星期就是春节,我想着还是要打听一下唐泾川准备什么时候回老家,至少我得送他去车站。
天冷路滑,我还是舍不得让他自己在外面折腾。
没想到的是,他先来找我了。
我去开门的时候,看见门口站着的是他,意外到愣了好一会儿。
他还是穿着那件黑色的套头毛衣,不过这次,在里面加了一件白色的衬衫。
他的头发剪短了,看起来很精神,整个人的状态也比前阵子好些了。
唐泾川跟我说:“我刚刚还在想,您会不会没在家。”
我侧过身让他进屋,关好门之后完全掩饰不了自己的兴奋,我给他倒水,咖啡、热茶、饮料、矿泉水,一样来了一杯,我又问他:“你吃饭了吗?我正准备做饭,你留下一起?”
他摇头,有些拘谨地坐在沙发上,对我说:“您别忙了,我来还个钱就走。”
他这个人,有的时候真的很会扫人的兴致。
那是个老式的牛皮纸信封,他放在茶几上,对我说:“不知道您的银行卡号,所以只好给您现金。”
我站在那里,心里又在反酸水。
“我说了不用。”
“不行。”唐泾川站了起来,他矮了我半头,微微扬着下巴看着我,眉头蹙着,说,“昨天我们发了年终奖金,您收着吧。”
他说要回去了,路过我的时候,被我一把拉住了手腕。
我难得对他愠怒,没好气儿地说:“钱我收了,你留下吃饭吧。”
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很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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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来以为唐泾川说什么都不会留下,没想到,他犹豫片刻之后,点了头。
当时我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在雪山行走的人原本以为自己要冻死在这个严寒冬日,却没想到等来了春天。
我强行留人家吃饭,但实际上家里什么都没有。
其实就算有食材,我们俩也谁都不会做。
为了避免尴尬,我让他在客厅等着,自己躲到厨房去打开了外卖软件。
我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于是,就把所有看起来不错的都点了一遍,于是,半小时后,我家里的门铃一遍遍响起来,外卖一份接着一份送过来。
这很浪费,我清楚,可是就像他来一趟,我要把家里所有饮品都给他摆到面前一样,我不确定这会不会是唯一一次我们坐在一起吃饭,所以就让我浪费一次吧。
他面对越来越多的菜品有些茫然,问我说:“你平时都是这样吗?”
“不是。”我说,“因为你来了。”
这次我表现得倒是坦荡,我告诉他因为看着他越来越瘦,觉得应该趁机补一补。
他无奈地摇摇头:“要是知道你这样,我刚刚就不留下了。”
“你要是不留下,我今天晚上可能连吃饭的兴致都没有。”我递了筷子给他,让他在餐桌前坐好,“眼看着要过年了,家里还是空空荡荡就我一个人,越琢磨,越没有胃口。”
他拿着筷子,听完我这句话之后开始发呆。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们哪天放假?你是不是要回老家?”
两个星期没好好看他,他的名字好几次出现在我梦里,但在梦里面,我只知道他来过,却在一片雾气迷蒙中看不清楚他的脸。
他真的瘦了太多,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病人。
“我要上班到除夕。”他声音很轻,像一缕烟,我得仔细去捕捉,“我爸妈去我爷爷那里了,春节我就不回去了。”
中国人最喜欢团圆,很多节日都要一家团聚来庆祝,尤其是春节,看看每年的春运就知道了,很多出门在外工作的人就等着一年的这一次团圆。
他说他不走了,我竟然自私的有些开心。
我说:“那你自己在这边?”
他点了点头。
“咱们俩一起过年吧。”大概是因为周晓云不在了,也大概是因为两周不见让我晕了头脑,今天从他进门开始,我就有些失控,恨不得直接把他留在身边,我说,“我也是一个人在这儿。”
其实如果我愿意,随时都可以飞去国外和我妈还有我姐一家相聚,但是,留唐泾川一个人在这里,在对面那栋房子里,我想想就觉得无法忍受。
喜欢他,所以不管以什么样的身份,不管用什么样的借口,不管自己牺牲掉什么,都想努力给他营造一个温馨的场面,至少,得让他有人陪。
他意外地看着我:“你为什么也一个人?”
大概是因为他这些日子尝尽了孤独,所以竟然转身对我同情起来。
我真的太喜欢他这个样子,明明自己已经遍体鳞伤,却还要给与他同病相怜的人温柔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