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羊(29)
因为一条录音,谈判的天平向梁家严重倾斜,离婚这事儿已经板上钉钉。这一次唐宁撂下狠话,说一定会让梁在野付出惨痛的代价,他们唐家从来就不是好惹的。她说得没错,唐家前身涉黑,即使转了行,骨子里也必然带着黑道的狠戾劲儿。
送走气急败坏的叔伯和律师们之后,梁如琢坐在正对窗外蜡梅的真皮沙发上待了一会儿,喝完了一杯茶才拿上衣服走人。
楼上传来一阵摔砸东西的噪音,大哥的嗓门低沉粗哑,很有震慑力地在吼,我不知道!我没见过!我没扔!
接着就是小嫂子歇斯底里的叫喊,让大哥滚,别抱他,也别碰他的东西。
佣人们急急忙忙地跑下楼来,像在寻找什么东西。一位年轻的小女佣看见梁如琢还没走,匆忙低下头躲着走,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倒退回来,左右看看身边没人才问:“二少爷见过一个袖扣没?珐琅的,侄少爷很喜欢,但不知道丢在哪儿了,正跟大少爷发脾气呢。”
梁如琢默默把手插进口袋,捏着兜里的一枚珐琅袖扣。
当年他把坐在冷风里的小嫂子抱上车带到医院以后,小嫂子一直抓着他法式衬衫的袖口,昏昏沉沉自言自语,很依赖地叫他的名字。他当时不想和大哥的人扯上关系,急于脱身,回家才发现袖扣丢了一个。
那时候他们并不熟,但很巧,每次回老宅都能看见小嫂子甜甜地对自己笑。
嫂子这么聪明,也许每次相遇都是他计算好的。他不知不觉走进陷阱里,又心甘情愿坐在里面不出来。
梁如琢松开眉头,轻笑说,抱歉,我没见过。但离开时他把袖扣放在了墙角一个醒目的位置。
他走出宅门没多远,就听见里面佣人大叫着“找到啦!”,不多时小嫂子和大哥的争吵声也平息下来。
入春以后梁如琢的工作忙碌起来,经常要去现场勘测一些内容,再来老宅时已经是五月份,今天他来得格外早,远远地看见小嫂子躺在二楼阳台的躺椅上。
他兀自走上楼,大哥卧室的门半掩着。
看见小嫂子时他猛地怔住了,像有人在他胸口重重地砸了一拳,用力搅拌着他的心绪,一阵难以承受的锐痛袭过他的大脑,涌遍全身。
怎么会瘦成这样。
躺椅里的少年几乎只有薄薄一层皮肉挂在身上,纤薄的睡衣贴着他高耸的胯骨,衣领敞开,深深的锁骨下是一道一道的胸骨,全身都浮着一层病白。头发也很久没有剪过了,长长软软地在滴水。
一条大型德牧犬趴在文羚脚下,时不时舔一舔他细长的脚趾,老大养的那只琉璃金刚站在雀笼里梳理羽毛。像一幅挂在阳台的灰败的画儿,只有狗、鹦鹉和文羚鼻梁上那颗朱砂小痣是画上唯一的颜色。
梁如琢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把小嫂子牢牢抱在怀里,把他抱离阳台尚未入夏的冷春天气。他可以不再责怪嫂子了,如果他足够让嫂子得到安全感而不是只顾满足自己的胜负欲控制欲和性欲,事情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他的错,是他的错。
文羚并没有受惊吓,而是有些迟钝地抬起眼皮,呆滞了很久,才抬起手摸了摸梁如琢的脸,摸他的鼻梁和眼眉。
梁如琢以为他偷来的爱情应该已经在冬天死亡了,开春却又发了芽,种子顶破心脏时有种破碎的痛感。
小嫂子身上冒着寒气,光着的脚跟两坨小冰块儿似的,梁如琢把他两只娇小的脚捂在手里,用掌心的余温暖着他。
文羚望着他,友好地翘起唇角:“画室,有礼物。”
“再等一会儿,还有礼物。”
“都是给你的,可能赶不上你的生日了,提前送给你。”
“别讨厌我,好不好。”
——今天叔伯婶姨们都来了,阿姨们带着儿子假惺惺地去探望梁老爷子,梁老爷子已经不行了,一天也就只有十几分钟是头脑清醒的。叔叔们在会议室里高谈阔论,梁如琢闲来无事低头在手机上审核图纸,心不在焉。
他卸载了微博,很久没有再看过小嫂子的动态了,这也是男人的尊严,他可以被爱情牵绊手脚,但不能被牵绊脑子。
老宅的网不错,微博迅速下载到百分之百自动安装。梁如琢看到那条再也不摘星星的微博,还没来得及难过,就被连续的几幅新画震住了。
一共有三幅画,两幅水彩,一幅油画,都是扫描上去的清晰原图,转发量上十万。
即使它们看起来笔触是平和的,但会在看懂的一瞬间直击观画人的心灵,梁如琢无法描述它们的震撼,只能说这是三幅异常温柔恐怖的画,最恐怖的地方在于画中没有任何恐怖的元素,却每一笔都能勾起人们心底深藏的绝望感。
佣人端茶上来,梁如琢恍惚去拿,不慎指尖撞倒了茶杯,烫热的茶水洒在了他手上。
“你怎么干活的!”梁如琢狠狠一脚把那女佣踹倒在地。
在场所有人都惊诧地望过来,梁家这位二少爷一向以性格柔和著称,任何人都没听过他在公共场合大声失礼地说话。女孩子惊叫了一声,惶恐地爬起来连连给梁如琢道歉。
十几秒过去,梁如琢昏暗的瞳孔才重新有了神,用力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匆匆蹲下把女佣扶起来:“抱歉,我刚刚走神,真是抱歉,我太粗鲁了。”
他脑子里有根弦突然绷直——是那幅画。
梁如琢平复了一会儿大脑,重新打开微博,热搜第一的话题居然是:白羊杀人魔画手机一下子从梁如琢手里滑脱,在地板上撞裂了一角。他不顾一切地起身朝老宅西苑跑过去。
文羚先一步到了老宅西苑,手里提着一块蒙着布的画板。这个时间一般是老爷子醒着的时间,他每天都会来。
门外的保镖和护工只能静静等着,他们都不敢惹恼这位侄少爷,更何况他每天都只是来看看,给老爷子看看自己画的画,他们也曾经检查过画,没什么问题,后来就不再查了,反正病房里也有摄像头。就觉得侄少爷挺有孝心的。
梁老爷子半睁着眼睛,这些天这个孩子总是拿新近画的画进来给他看,跟他聊天,聊的都是些有的没的,老爷子不懂画,只觉得每天聊完半夜都有点胸闷。
“爷爷。”文羚坐在病床边的木椅上,托着腮看他。
老爷子虚弱地喘着气,摸索着拿一个橘子给文羚。他对这个小孩已经没有当年那么恨之入骨了,甚至想,他比大儿子小十五岁,将来大儿子就算没留后,也有人养老。
文羚剥着橘子,和老爷子聊起了爱情。他问老爷子当初和严婉是怎样坠入爱河的。
老爷子仿佛也随着话题变得感伤,回想着过去,说起他和严婉在歌剧院的初遇,白天鹅谢幕时,他把手里的花束送给了穿着芭蕾舞裙的年轻的严婉。
老爷子说,我们一见钟情。
文羚似笑非笑:“是怎样的一见钟情呢。”
老爷子顿时有些眼神飘忽。
文羚拿起地上的画板,慢慢摘下遮挡的布罩,背对着摄像头拿给老爷子看。
“是这样的吗?”
随着一幅生动逼真的多人画像露出真容,梁老爷子立刻瞪大了浑浊的双眼,喉头几乎被一股血痰哽住。
文羚扶着画板让他看得更加清楚,把下巴调皮地搭在板子上沿,笑容甚至理智得有些冷酷了。
“我知道很多事。”他留下了一沓文件和笔,回头对老爷子说,“您对不起如琢。等会立遗嘱的时候一定要对他好一点,要弥补他,让他高兴,全部的好东西都给他,听到了吗?”
第44章
梁如琢去晚了一步。到西苑时就听见阿姨们在哭,他的一位堂弟在走廊打电话:“大伯立遗嘱了,你们赶紧过来,他妈的看这意思是想都给他们家老二。”
堂弟一抬眼跟梁如琢撞个照面,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避开了视线。
梁如琢顾不上那么多,边走边环顾四周,哪儿都没有小嫂子的影子。他绕到了庭院,在微风扫动的藤本皇后铁线莲中抄近路穿行,踩落的紫色花瓣贴在他的鞋底,体贴地为他挡住春雨后庭院的湿泥。
小嫂子蹲在一丛盛开的白月季后,用手里的木棍拨拉眼前还燃烧着一点火星儿的灰烬——他烧了几幅画,那条大德牧庄严地坐在他脚边,扮作骑士守卫着他。
空气中还弥漫着春雨过后的潮气,他们又一次变成了两条玻璃缸中的金鱼,即使不靠近,也能感受到水流送来对方的体温和心跳。
梁如琢问:“画了那么久,怎么烧了?”
文羚抱腿蹲着,慢条斯理地把灰烬埋在月季生长的泥土里:“没有用了,就烧了,况且画的也不好。我最满意的一幅早已经画完了,以后可能就不常画了。”
小嫂子望向他,脸上焕发出明媚欢快的笑意,像月季丛里盛开的其中一朵:“你不要担心我。”
梁如琢忍不住伸出手,在指尖刚要触碰到时,嫂子被一双大手扯走了。
大哥把一件浅棕色的薄线衫笨拙地套到嫂子身上,叼着烟,把小嫂子的手臂塞到宽松的衣袖里。小嫂子任由摆布,最后自己抻了抻衣角。
“你先回屋儿,我跟老二有话说。”大哥推了小嫂子一把,把他赶回雀笼里。
梁如琢听到了自己后槽牙摩擦的声音。
奇怪的是,大哥看过来的眼神也不像从前那么凶恶了,但也不友好,里面有种和从前不一样的敌意和妒意,还有憔悴。大哥也不傻。
大哥其实是个能担事儿的人,从进梁家那天起,梁如琢就看出大哥是被作为接班人培养的,十二岁他还在画画,但大哥在做大学生的题目,折腾线路板和二极管(他对大哥短暂的敬畏心在后来大哥把他按在物理作业上要他替他做时被破坏了),他也学了理科,起初是为了在成绩上把大哥比下去,后来发现自己比他小两岁,跳不到大哥的年级,妈的。
对梁家来说,集团能有大哥撑着是件好事,对他的一众情人来说,拥有大哥的青睐也是件荣耀的事,但只有对小嫂子来说是种不幸,这是不公平的,大哥从来不会取悦别人,再喜欢也要做出个不在乎的样子,他的情商还停留在初中小男生的阶段,喜欢谁就非要欺负他不可,然而手劲儿和力气已经不是小男生了,他可能真心以为自己打嫂子的时候根本没使劲儿。
对大哥自己也是一种不幸,出来混是要还的,他折磨完嫂子,嫂子就会反过来折磨他。嫂子是个不好惹的人。
大哥重新点了根烟,把烟盒和打火机扔给他。
梁如琢接了下来,但没抽,漫不经心地拿打火机去点白月季的花瓣。
“药也不吃饭也不吃。”大哥插着兜,捻了捻鞋底的泥巴,“我硬灌过,他就哭了。”
梁如琢已经用打火机的火苗烤焦了半朵花,他现在觉得大哥特别好笑,也不知道无助到什么地步才会求助到自己头上来。梁如琢最初的报复目的终于达到,但并不开心,因为他把自己也赔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