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分之想(76)
“真的,师兄,我们在谈的工作都是各种渠道的作品,连舞台类的综艺我都让经纪人推了。”
“也是,你去啊,纯粹欺负人。”卢林曦拍拍他肩膀,拽过道具椅子,摆到他腿边,示意他坐下。
顾春来连连摆手,也为卢林曦拖来个椅子,才敢坐下:“师兄,这话说出去要被黑的。”
“黑个屁,这是咱自己的地盘,有人敢黑到这儿,哥凿他。”
顾春来低下头,笑得局促又无奈。他明白,既然自己选了这条路,粉粉黑黑沉沉浮浮,都是家常便饭。爱可能因为一句话而消弭,而恨却如钻石般恒久。这种事情无解,他学不会习惯,只能学着接受。
见顾春来那模样,卢林曦的眼神蓦然软了,胸口积起一滩泥,怪不是滋味。几个月没见,顾春来瘦了好几圈,满身伤,精神虽不错,但整个人病怏怏的,风一吹就倒,看得他心疼。他演过电视剧,演过电影,外面的世界怎样他都懂。那阵子老团长刚好退休,他作为新任团长走马上任,事务一箩筐,天天累得跟拉磨的骡子似的,稍事得闲,他就见顾春来脑袋上缠着绷带,手打石膏,穿着病号服坐在床上,冷汗密涔涔地淌,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如离弦箭,朝节目组射。他这才知道,兄弟在外面受了多大的委屈。干他们这一行,确实要承受外界的赞美和诋毁,但之前那一波,显然有人拿他当替罪羊,做得太过。
而顾春来从头到尾只字未提。
“春来,别想那么多。做你自己就行,别管外面的人说啥,嗯?”卢林曦撩开顾春来的头发,露出那双雾气腾腾的眼睛,“哥当初让你出去闯,现在就不会怪你,知道不?”
顾春来嗓子眼里堵了团棉花,涨得发酸。
“别听外面的人瞎说,你初心是啥,他们不知道,只有你自己清楚,”卢林曦叹口气,拿出手机,给顾春来转了几千块钱,“刚才喊你,
就是怕你谈恋爱谈傻谈疯了,不知东西南北,不知轻重,忘了根。”
“师兄,这可不行,太多了。”顾春来不肯接,卢林曦攥着他的手,愣是点了确定。
“春来啊,老爷子退休前特地嘱咐我来着,让我照应你。不管你以后在哪儿、从事什么表演工作,你都是咱兰桂的人,是我弟,知道不?不喜欢外面了就回来,知道不。”
顾春来鼻子一酸,眼眶红了。
“不过啊,你对象是若飞的话,哥也就放心了。你们刚开始拍片那会儿,若飞是不是就想签你?”
“对,”顾春来忆起当年,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
卢林曦莞尔一笑,故作神秘靠到他耳边:“若飞来商量过好几次。他一直跟我打探,跟灿星签约的同时,有没有法子保住你在剧团的劳务合同。他也是好孩子,不会亏待你,好好跟他处。”
顾春来知道签一个人有多麻烦,但不知道自己格外麻烦,当时轻巧的一笔带过,背后究竟付出多大努力,直到今天他才拼凑完整。肖若飞就是这样,不知不觉在他人生中已经沉积十几年,剖面清晰地刻印着他的轨迹。即便那些年他们不在彼此身边,肖若飞也看过他每一部戏,他也看过肖若飞每部电影,对方的动向也了若指掌,现在想想,那分别的八年,恍若一梦。
如今梦醒,他们睁开眼,踏过山峦荒野,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终于牵到了彼此的手。
他不想放开,不想再弄丢了。他的爱人有野心有理想,而错过的不会再回,如果可以,从今天开始,他至少想做陪对方开疆拓土,斩平前方道路上的荆棘。
“师兄,你觉得我行吗?”顾春来突然问。
卢林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答:“你和若飞处对象,应该挺行的?”
“你觉得我能为若飞做点什么吗?最近他工作上有点麻烦。”
顾春来记得那个灰色的正午,他和肖若飞闹别扭,当时他心乱的,不知如何面对他们在一起的下一秒,也不知如何面对未来的人生,更不知道肖若飞身体状况已经很糟,只感觉天要塌。可肖若飞仍执拗地在说了他的计划,说了他来年的宏图。那一刻,顾春来觉得,只要他们肯谈谈,未来就有希望。
可肖若飞现在被绊住了,陈旧的泥淖拖住他前行的步伐。顾春来在岸边,伸出手,却力不从心。
顾春来诚心发问:“师兄,你觉得我能帮到他吗?他是制片人,我不过没人脉没手段的一届小演员。我可以吗?”
“说实话,我不知道他啥麻烦,但你行不行,只有做了才知道,你说对不?”卢林曦讲得理所当然,“什么都不做,行也不行了。”
卢林曦一句话,似醍醐灌顶,浇醒了顾春来。计划是肖若飞的,执行也是肖若飞的,他行不行,再问别人也是徒劳,只有肖若飞才明白。
几公里外,肖若飞连打两个喷嚏,一旁的张一橙笑他,准保是顾春来情深意切,身在云端心在他身边,时时刻刻念他。
肖若飞斜他一眼,继续办公。
这些日子不在公司,压了不少事务需要处理。他一刻都没得闲,看各个部门的人来去匆匆,钢笔金尖划过纸面,热闹好似春之序曲。
忙了一整天,夜色沾染大地,肖若飞却连饭都没吃上一口,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张一橙听令,打算订餐,肖若飞阻止他,要他带来一杯咖啡和一盒肉松小贝就好,晚饭自己另有安排,不用现在麻烦。
张一橙离开后,办公室里彻底剩自己一人。积压的工作全处理好了,明天就能步上正轨。旧年似乎彻底过去,明天开始一切都是崭新的。
只是……
肖若飞叹气,打开这些天耕耘的文档,逐字逐句看过。
电影数据库。新人发掘计划。没有渠道的编剧直接通向制作人的大门。这是他的野心,他的乌托邦,实施起来困难重重,但他坚信,有朝一日,整个业界都会受益匪浅。
他希望能见到这一天。但这计划麻烦太多,收益太慢,可能比他的种子计划更慢。在灿星,只要董事会那些人还健在,由他提案,这计划便很难成型。
所以他打算放手。
比起藏在暗无天日的数据流、藏在大脑深处,等待董事会能接受的那一天,不如将这个计划交给更德高望重、受拘束比较少的人,比如田一川,比如刘文哲可能也有门路,天下人那么多,肖若飞坚信自己总能找到一个。
只是他有些不甘心。如果闷在心里,如果只是在董事会面前搞砸,这没关系。可是他现在不是独自一人,他有些慌乱的情况下,在计划成型之前,在还有那么多悬而未决议题的情况下,他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了顾春来,将压在心底的欲·望宣泄出口。
那一刻他莫名觉得,这计划不再可有可无,不能失败,鲜活得张牙舞爪,似生机勃勃的婴儿,啼哭着来到了世界。
肖若飞又审过两遍,觉得文件没问题,按下打印键。打印机轰隆声,盖过了接近的脚步和门轴的转动。
他意识到时,肖灿星已经站到办公桌旁,温柔地看着他。
“您过来了?”
“时间不早,差不多回去休息吧。”
肖若飞盯着往外吐纸的庞然大物,突然笑了:“妈,我怎么觉得这对话有点耳熟。”
“巧了,我也觉得。”肖灿星拿起堆积的纸张,随意翻看,“这是最终的策划书?”
肖若飞肯定地点头:“对,我想了想,这计划不管给谁执行,咱们都能受益。所以我打算交出去了。”
肖灿星首肯他的想法。长远来看,这计划的执行者确实要费心尽力,收益却不见得比别人高。但那个人必须公正公平,是他信任的,能完整执行他的想法,赞同他的野心。
这样的人,其实要找到,难之又难。
“若飞,你永远清楚自己要什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不必着急,不必慌张,谨慎行事,做你自己的决定。”
肖若飞抬起头,看着身旁的母亲,感觉自己还是那只刚学会飞翔的年轻的猎鹰,羽翼未丰,而守护了他一生、在天空中飞了一生的人,如今已渐渐收起翅膀,回到最初的起点。
“妈,你喜欢演戏吗?”
肖灿星笑了,答得骄傲:“喜欢啊。”
“我觉得,你为镜头而生。”肖若飞由衷感叹。即便这人不是自己的母亲,他也会说出这种话。
肖灿星笑脸慢慢平静,变得温暖柔和。知子莫如母,知母自然莫如子。既然已到这步,她也无意隐瞒:“你猜到了?”
“这段时间大概有感觉。”
几十页的文档打印完毕,巨兽吐纸的嘴散发着微微热度。肖灿星整齐纸张,装订好,递到肖若飞面前。
“还有些手续要办,有些事情没完成。我打算一周后公司年会再宣布。在此之前,劳烦你保密。”
“妈,我没想到,”肖若飞踯躅着,“一切来得这么快。”
“是时候了。”肖若飞看到雄鹰在自己面前收起翅膀,用双脚踏向另一条路,“若飞,记得我一直对你说得话。我相信你,你有你的航道……”
“你会飞得更高。”
肖若飞从未觉得,这句话有如此深意。
“孩子,放心,在你需
要的时候,我永远在你身边。但是,你记住,”肖灿星回头笑看相办公室微狭的门,“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你不只有我,还有他。”
肖若飞翘了下眼盖,视线落在桌角的反光。顾春来手捧咖啡纸托,拎肉松小贝的包装盒,稍显不耐烦,来回晃,踮脚从门缝往办公室里张望,不进不退,也没出声,像只观察人类的猫,遮不住乱颤的胡须。肖若飞勾了勾嘴角,故意不看人,只看影,还伸出手指遮顾春来的眼睛。
“玩得挺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