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骚动(48)
——那是你室友,你怎么打包票,除非室友就是你咯。
——反正总有人是什么不堪就愿意相信什么,我反正是从那篇爆料里看出老爷子是个乐善好施的人,而且看得出很爱音乐,爱摇滚,他都能把身后所有遗产献给音乐,献给摇滚了,就不能出于热爱音乐的缘故单纯地资助几个有天赋的学生?
——那怎么解释他把豪宅都留给塞林格?
——首先,那都只是八卦号的一面之词,其次,就算是留给塞林格了,又能证明什么?也许他就是和塞林格非常投缘,非常欣赏他呢?心里脏的人看什么都是脏的。
——塞林格都不回应,说明房子的事多半是真的,否则他完全可以给出证据打八卦号的脸,但我也同意楼上,那么多天文数字的钱都捐出去了,也许对老爷子而言几栋房子不算什么特别大的馈赠,纯粹是我等穷人大惊小怪。
——老爷子送了斯特拉迪瓦里给自己资助的学生,那价值也不输给一栋房子啊,他可能是觉得没有什么能给塞林格留下了,毕竟留给塞林格一把猫王用过的吉他披头士用过的贝斯什么的对塞林格来说除了收藏也完全没用啊,房子留给他至少还能卖点钱。
——哎呀别聊这些煞风景的了,放两首我塞的歌,驱驱这几天的晦气!
《1729》的前奏响起,我心里便一派平静。风暴真的过去了。
这个帖子没再浮起来,也不知帖子里的人是不是和我一样,听着音乐终于明白过来,他都带来这么棒的歌了,还值得去在乎别的吗。
***
第二天乐队又恢复了正常,开始为新歌进行编曲排练,LOTUS一进排练大棚就忘了时间,也不知道得排到多晚,我就想去楼下买几杯咖啡,哪晓得提着咖啡跑回来,电梯一开,乐队的大伙儿就热热闹闹走出来了。
“哇哦,谢了迟南~~”阿岚第一个走出来,很开心地顺走了口袋里一杯咖啡。
我提着口袋等电梯里出来的大伙儿依次拿走咖啡,却没看见塞林格。
“塞林格还在棚子里收拾东西呢,”季诗喝着咖啡说,“让我们先走,他等你。”
我带着最后两杯咖啡上了楼,在过道听见从排练大棚的方向传来的贝斯声。
是新歌的贝斯线。
排练大棚的门虚掩着,塞林格坐在音箱上,抱着白色的贝斯,他弹到副歌时停下来琢磨了一下,又再次拨动琴弦。我竖起耳朵,听得很费力,但还是听出来了,他改变了一点轮奏的指法,虽然离得比较远看不清手,但我猜他的手掌更贴近琴身,手指接触琴弦的位置和发力的方式都改变了,更深的力道和位置让贝斯的声音有了人耳可闻的厚实稳重感。
非常适合这首抒情的《捕梦网》。
如果之前的贝斯线是少年人的《捕梦网》,是乘风而去的翅膀,现在的贝斯线则是属于成年的我们的《捕梦网》,它像沥干的渔网,满是粗粝的伤疤,和经年累月汗水的味道。
我情不自禁想象自己在弹奏吉他,和这样的贝斯线融在一起,它明明那么朴素,我却无法掩盖它的光华,它像夜晚洒向海面的渔网,努力伸展开身躯,想要网住凄凉的海水和萧索的月光。
这首歌的编曲偏流行,贝斯线简洁,连吉他的伴奏都不张扬,当这两把本是同根生的乐器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当吉他变成贝斯,贝斯变成吉他,这就是最好的音乐。
***
那天我等他弹完才进去,帮忙收拾乐器和音箱。塞林格放好贝斯,回头看到我放在椅子上口袋:“买咖啡去了?”
“哦对,”我回头把咖啡拿给他,拿出口袋发现早就冷了,两杯都凉了,我想挑一杯稍微热点儿的给他都没辙,只好又放回去,“还是别喝了,有点冷了……”
还没放回去就被塞林格拿了过去,说没关系,直接揭开就喝了一口。
喝完那一口他看了看纸杯,又看我:“这不是有‘点’冷了吧。”
实在叫我汗颜。
塞林格最后只是把纸杯盖子合上,说:“这种天气确实冷得快。”
我笑着点点头。谢谢你的体贴,林赛哥。
离开公司时在电梯里竟然遇到了Wendy姐,她看见我们也很意外。随便聊了聊,她现在在带一个新的女团,因为女团成员都很小,自己得成天跟着,忙得不得了,说着看着我和塞林格苦笑:“结果我还是只有带偶像的命啊。”顿了顿又问我,“你耳朵……还好吗?”
我说还行。
她看着我笑了笑,点了点头。
到车库时Wendy姐忽然叫住塞林格:“有件事,也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了,我想他可能没和你说,”她看了看我,我有些诧异,“就是很早之前我帮他出《麦田守望者》那首单曲时,为了炒歌曲的热度故意在微博@了你,那微博其实不是他自己发的,虽然觉得你多半也不在意了,但还是……就是忽然想说一下。”
我太意外她提起这么久之前的事。
塞林格看着Wendy姐,很慢地点了下头:“谢谢。”
可能因为身在空旷的地下车库,他的嗓音说一声“谢谢”,都能有一种打动人的郑重。
和Wendy姐在车库里道了别,塞林格问我:“麦田守望者的MV真的是在致敬我吗?”
他问完看着我,眼神太直接,一瞬不瞬,好像天生就不会眨眼。我明明致敬得光明正大也觉得理亏似的,打肿脸充胖子地说:“是啊,那首歌和MV都是致敬你,麦田守望者这个名字也是,当时导演问我对MV有什么想法,我就说可以出现一个黑衣乐手的形象这样。”
“我在你心中是那种形象?”
“啊,”我有点忐忑,“哪里……不像吗?”
塞林格慢慢往前走着:“我就是觉得他话怎么这么少。看着有点烦人。”
我心里一阵好笑,可你话本来就很少啊林赛哥。
“林赛哥,那个时候在微博at你的事,我一直没有正式和你道过歉,虽然Wendy姐说是她发的,但也是因为我没打招呼就自己狂致敬了,早知道会打扰到你,那个MV我就让导演自己发挥了。”
“其实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歌是你写的,比赛结束后我真的把你忘了。”塞林格说。
“我知道,”我笑着说,如果说那时曾为这个沮丧过,如今也早已释怀了,“你是很多人心目中的偶像,我只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不记得也是正常的。”
“你不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你是他们当中唯一的一个,所以后来我才能又把你想起来。”
他说的很平静,他对我的感情如此坦然,更让我羞愧。当我说着你是我的偶像的时候,其实你已经不止是偶像,我有了难以启齿的私心,偶像只是我的借口,可你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你还那么看重我。
“成为别人的偶像感觉很不可思议,”塞林格说,“你会想他怎么会这么喜欢你,听你的歌,唱你的歌,为了你学音乐,弹吉他,弹贝斯,写歌致敬你,四处维护你,努力了解你,但又对了解到的缺点视而不见,有再多黑料也无条件地相信你,看着你的眼睛里绝不会有质疑。”他回过头来,“如果粉丝和偶像都是这样的,还要谈什么恋爱呢?”
我情难自禁地点了头,地下车库里回荡的塞林格的声音,像开启了一个结界,我们在结界里犹如达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协议。
最坏的可能,我想,是他已经察觉到了,最好的可能,是他不打算揭穿我,可能因为重视我的那点“才华”,可能因为同情我的那点“不幸”,可能珍惜有我这样一个粉丝。如果我能一直守口如瓶,他还会继续做我的偶像,让我依赖,让我仰望下去。
第45章
因为这个心照不宣的约定,我终于可以不再去想与塞林格的关系。未必能得到,但也不至于会轻易失去,要做的只是顺其自然地度过每一天,最简单的往往是最正确的。如无必要,勿增实体。
入冬以来天空每天都是灰蒙蒙的,我停在老板的居酒屋外,就听到里面传来我熟悉的曲子,他一定将音量开得不小,连我在门外都能不费力地听见。老板操着热情有力的嗓门,正和店里的客人说自己认识这首歌的作曲者和歌手。
作曲者和歌手就在这儿掉黑线,我想我还是等人少了再来吃吧,掉头想撤。
“啊!迟南!”
还是被逮住了啊……
“愣那儿干嘛啊,快进来!”被老板盛情难却地喊了进去,好在店里只有一位女客人,他还在那儿弯腰对女客人说,“这位青年才俊就是歌手和作曲者本人啦!”
女客人回头朝我看来,眼睛都睁大了一圈,这位女客人就是上次我从冲绳回来,好心提醒我忘了拿包那位,偶尔会在居酒屋碰见,但只有点头之交,如今被对方当面露出这种表情,还夸奖这首歌好听,我实在是不好意思极了。除了麻利地点头认领了自己的作品,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回应。哪怕她的表情是真心诚意的,应该也有客套的成分在吧……
女客人离开后我看着在厨房大大咧咧哼歌的老板,叹了口气。
老板把豚骨面端给我,又拿起遥控器调高了暖气:“感冒了?我听你都鼻塞了。”
暖气飘进我后脖子,浑身都有了暖意,老板看着像个絮叨的慈父,我老实揉揉鼻子:“有一点,我一感冒就鼻塞。”
但我以前很少感冒的,除了第一次乐队接商演,大冬天在广场搭的台子上演出,唱到最后一首英文歌时,唱出来已经全是日式英文了,台下的观众都在笑……不过老板是日本人,为了表示尊重,这种黑历史还是不要和他聊了。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啊?”
“我请假了。”
音乐又循环到那首歌,老板擦着手冲我眨眼:“漂亮吗?”
“啊?”我抬头打量他的小店,并没见到什么特别的布置。
“我问的是刚刚走的谭小姐!”
他说的是“谭桑”,我还反应了一会儿:“哦,嗯,漂亮。”
老板说:“比你大三岁,是幼儿园老师~~”
我边吃面边点头,没想到是幼儿园老师啊,看着并不比我大的样子……
老板忽然一拍我肩膀:“谭桑还是单身哦!”
我一口面汤差点呛住,总算听明白了:“所以你才使劲放我的歌打扰人家进餐啊?”
“什么打扰,我就随便放的,是她主动说歌好听问我叫什么名字,是哪个歌手唱的,我才说起你的!”老板津津有味说着,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还像个大龄儿童,“我跟着她一起听了一会儿也觉得这歌蛮好听的,怎么感觉这歌都没什么存在感,是歌名没取好吧,明明是摇滚为什么要叫RNB呢?”
RNB?我哭笑不得:“不是,是《RHB》啊。”
老板的样子更见鬼了:“RHB?血型那个RHB?为什么叫这名字?”
这首歌就是被塞林格买下版权的七首歌其中之一,可能歌名确实不知所谓,我有时候自己都能忘了它的存在。
“这首写得比较早了,算是纪念中二时期的自己吧。”我说。那个时候总觉得世界各种黑暗,又总幻想自己能拯救世界,拿着吉他站在天台上随便一唱,就能感动得全体校友泪流满面,让不良少年也放下拳头和烟头,和我勾肩搭背地一起仰望夕阳,“我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叫宾虚,里面有一幕,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他死后流出来的血汇进雨水里,治好了洞穴里的麻风病人,那时我就在想,耶稣必须得是O型血了。”
“哈哈,因为是万用血吗?”老板笑道。
“对,就觉得O型血好伟大啊,能救所有人,我那时还觉得超级英雄们应该也都是O型血吧,一想到超级英雄在和反派浴血战斗时,流出来的血全是O型血,就会觉得他整个人都充满一种拯救苍生的圣光……”现在说出来也觉得幼稚可笑,毕竟长大后渐渐就知道,其实谁也拯救不了谁,大家能把自己救济好就不错了。
没有超级英雄,也没有什么黑暗力量等着我们去战斗,世界还是充满苦难,但是苦难也并不像电影里一样悲情又美丽,它也不邪恶,苦难就像台风,它并不想摧残你,只能怪你倒霉。
与其祈求别人的拯救,不如学会面对孤单——那种知道就算快要死了,也没人能为你输血的孤单。不必拯救世界,只要肩膀上能扛着这份孤勇,我觉得做这样的人,也很帅气。
“所以才叫RHB啊……”老板说。
“不过我现在也不这么想了。”我说,“对了,有个东西想给你看。”我把手机相册里的图片放大了递过去。
老板接过,显然看得一头雾水,把手机又横着拿,都不知道自己看对方向没:“这是什么?”
“我的专辑封面。”我吸溜了一撮面条,问,“好看吗?”
老板眯着眼看看那两张图,又看看我:“颜色嘛倒是蛮好看的,不过这画的是什么啊?”
“这是MRI下的内耳扫描成像。”
“啊?为什么要用这个当封面?”
“因为这是人类和音乐之间最重要的纽带嘛。”
***
因为我快聋了。
今天请假去了医院,已经很长时间没去做检查了,其实我知道耳朵最近越来越不对劲,也可能是害怕去面对,也可能想故意不当一回事,就这样一拖再拖。当医生大叔告诉我,我的右耳也开始严重病变,撑不了多久了时,我做出一副早就预料到并视死如归的平静。
坐地铁回来时,车厢里只有我一个人,就是在那时收到设计师发来的封面设计定稿的。
她做了两张让我选,一张是金色包围着绿色,一张是绿色包围着金色,比我贫瘠的想象力能想出的好看多了,前者像沙漠里的绿洲,后者像森林里的熔岩。我选不出来,它们都是我的耳朵。
地铁穿行在隧道里,发出“呜……”的风声。
我坐在空荡荡的车厢里,埋头盯着封面狂掉眼泪。
隔了那么久,那个悲伤终于抵达了,这一次我总算看清了它的真面目,它将要来带我永远地离开音乐,离开塞林格了。
***
和老板聊得很尽兴后离开了,我知道就算这一刻多么难熬,当太阳重新升起来的时候,一切又会变得好起来,哪怕不是真的好起来,心中也会得到一种莫名的安慰。
第二天我依然按时去接塞林格,他拉开车门上车时一股冷空气冲进来,我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感冒了?”车门砰一声关上。
我清了清嗓子:“有点着凉。”
塞林格系安全带的手停下:“怎么不找我请假?”
“也没那么严重。”我说。
他直接把上方的后视镜掰向我,镜子的光猝不及防照我眼睛上,他很认真地看了我一下:“我觉得挺严重的。”又问了一次,“请假吗?”
我笑着摇摇头。真严重到无法出勤时我会请假的。
他又掰正了镜子,我以为这算是放过我了,却见他转身推开了车门。
“啊?林赛哥,你去哪儿?”
我丈二和尚地探头出去问,他已经绕过车头,直接拉开了我的车门:“下来,你在副驾上睡一会儿。”
我只好下车,和他换了位置,在副驾上系好安全带,忍不住说:“谢谢啊,林赛哥。”
车灯打在墙壁上,车子从车位出来,塞林格说:“你可以放下去睡。”
“不用了,我这么靠着闭一会儿眼就行了。”他在开车,我一个助理在旁边躺着睡大觉像什么话……
塞林格点了点头,片刻后又转头,见我醒着:“闭眼啊。”
“哦。”我哭笑不得地闭上眼,过了一会儿额头忽然被一摁,把我后脑勺直接靠到了椅背上,听见塞林格的声音:“放松。”
本来还能放松的,他这么一说我反而放松不了了……
车子转弯时我肩膀又被冷不丁一按,摁进座位里,塞林格说:“你是对我开车有多不放心吗?”
老实讲你在打方向盘还能腾一只手来摁我肩膀,我是有点不太放心:“我去杜卡迪店那次,店长说你把车子开进过河里……”
塞林格很一阵没说话,半晌才道:“普通人也开不进河里。”
这回答很塞林格了,我服气地想,感受着车子平稳地滑行和爬升,身体也终于完全放松在座位里,一开始睡不着,他打开雨刷时我都能听见雨刷的摆动声,看来又下雪了。
车厢里变得比之前更暖和了,我听见塞林格脱掉外套的声音。这样的温度对我来说是一种救赎,对酷爱冷空气的他来说也许并不那么舒服。
我真的很快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都很亮了,迷迷糊糊睁开眼,飞絮样的飘雪从车窗外飘过,雪后稍远一点的地方,是我每天晚上回家时都会经过的便利店的红蓝色招牌。
这怎么开到我家楼下了?我一个激灵坐起来,驾驶座没人,我往四周瞧了一圈,这时便利店的门开了,只看见一个推门走出的侧影我就知道那是塞林格,他停在门口,把围巾绕了两圈,大衣的领子拢紧,双手插进兜里,才跨进飞雪中。手插袋里之前,我依稀看见他手上揣着一把什么,他没往这边走,而是走向了街口的自动贩售机。因为个子高,即使冷到缩着背,竟然也很帅气。
在贩售机前,他把手里的零钱理了一下,塞了几张进去,弯腰从出货口拿起一罐易拉罐,还是玉米浓汤吗? 然后掰开就喝了一口,边喝边走到路边的隔离栏上,坐下看着来往的车辆。
外面气温看来是相当冷了,他肩膀在冷风中耸着,喝一口热汤,又抽一口烟,那得是什么滋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