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表哥(35)
“他还是不接电话。”康晓篱轻声说。
晏尚覃点点头。湘江在昏朦的月光下隐约抖弄着绸缎般的亮光,漫步的行人不多,树木横斜着跨到人行道上,路灯穿透树影,留下一片潮湿的斑驳。
他突然就想起了以前的事。
当何肆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他总忍不住欺负他,觉得好玩,抑或是觉得他的反应很可爱,经常没事就揉一下,或是捏一下。偶尔把他捏疼了,他也不敢哭,只是眼泪汪汪地看着他,脸上是近似于弱小动物一般的懵懂困惑的模样。
后来长大了一些,他就经常带他出去玩,去买吃的,去网吧,去公园摸鱼,或是纯粹在山上追赶奔跑。他跑得快,何肆跑得慢,每次扭头回望,那个小娃娃始终和自己之间差了一段距离,他故意保持速度,不让他追上自己。偶尔有一次何肆跑着跑着,实在追不上,心里着急便犯了哮喘。那次他挨了大人一顿好打,打得他满屋子乱窜,抱头痛哭。何肆举着治疗哮喘的吸入喷剂,一边往嘴里喷,一边眼泪汪汪地哀求大人不要再揍他了。
很神奇的是,何肆的记忆就像是会自动删减,删减成对他有利的部分——何肆不记得他以前欺负自己,只记得他对自己的好。
后来,他们又长大了一些。他从同学那里拿了不少成人游戏和影碟,怀着兴奋与刺激的心情打开来看。有一天何肆坐在他床上吃蛋糕,不小心弄了一点渣渣在床上,他立即就火了,一个箭步上前把他压在身下。何肆拼命挣扎,仍是被他压得死死的,两人都在喘气。不知为何,他对眼前这个涨红了脸的小孩,突然产生了一些旖旎的遐想。那张脸渐渐和那些画面上或隐忍或奔放的面孔相重合,就连喘息和哭闹的声音都严丝合缝。于是他勃/起了,也就是那一瞬间,他突然感到了不切实际的惶恐。
不过幸好,他对女人也能勃/起。他觉得这没什么,又或者是他不愿意去思考了。
再后来,何肆的母亲去世了。他还记得那个马戏团里发生的丧礼情景——何肆把那个头顶笼罩着厚重黑布的场所称作“马戏团”,乍听之下好像很有趣,因为那时何肆还不懂。长辈由于迷信,严禁他出席丧礼。可是他一闭上眼睛,仿佛就能听见何肆稚嫩笨拙的哭声在耳边响起。于是他偷偷跑过去,小心翼翼地将何肆拉到自己身侧,他惊讶地发现所有人都在哭,只有何肆还一脸呆滞地站在那里,就像一棵不合时宜的植物,挤不出一点水分。
然后过了足足四年,何肆才突然从这一场噩梦中清醒,一边喊着“我妈没有了”,一边抱着他痛哭流涕,落下迟来的眼泪。而这迟来的眼泪,滚落在尘埃里,化为一道窄溪,淹没了他的理智和心。
在那之后,又过了好久、好久。
久到他已经习惯了,习惯身边有这么一个小孩。他有时甚至心想,如果以后的结婚对象不喜欢何肆,那他也不会跟她结婚了。这是一项很重要的标准,也是他的底线。他对结婚没有什么执念或感触,不过,他真心希望何肆能够找到一个相知相爱的人,结婚生子,执手到老。他实在很想看到当何肆拥有一个完整、美满的家庭时,脸上洋溢着的温和的笑容。
从头到尾,他都只是在期待这一件事而已。
而当年的那份惶恐,则变成了岁月的脂肪层,被他一口接着一口吃下肚,消灭干净,推土而覆,不再复苏。
思绪拉回到现在,他抬头望去,远处岳麓山的轮廓优美而壮观,中间徘徊流动的长江宽阔而平静。他看到沿江茂密的香樟古树,以及树下独自坐在椅子上的人。他逐渐停下了脚步。
当他还以为是幻觉,正准备开口的时候,一个清脆的女声首先划破这片宁静。
康晓篱飞奔上前,一把揪住何肆的衣领,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庄琰立即理解了她的意图,喊道:“别打别打……好好说话!”
被揪住的何肆瞪大眼睛,满脸不可思议,“晓篱姐你怎么……”
“何肆!”康晓篱大吼,脸上挂满了泪水,双目赤红,“你怎么不接电话?你怎么不接电话?说啊!你怎么不接电话?”
她平时是个能说会道的人,可是现在只能单调乏味地一直重复着这句话,并且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
何肆飞快地看了一眼庄琰,而庄琰则面无表情,伸手在自己脖颈那儿做了个杀头的手势,用口型说道:“你、死、定、了。”
见庄琰指望不上,他茫然道:“我手机开了静音……不是,姐,你先别哭……你掐得我好疼……”
康晓篱似乎听不见他说的话,紧紧抱住他,像是即将溺水的人抱住浮木。
“姐……”何肆想说些什么。
“何肆,你听着。”康晓篱猛然抬起脸来,神情哀伤,“何肆……你不是南康白起。”
何肆讶异地皱起了眉,流露出一副完全不懂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困惑表情。可是现在没有他询问的时机,说完这句话之后,康晓篱就抱着他嚎啕大哭。
与此同时,他还感受到来自某个方向的异样的目光,想要看透或是看穿他的情绪,他因为那灼热又复杂的目光而打了一个冷战。
他侧过脸,目光越过康晓篱,看见了站在阴影下的晏尚覃。
“哥。”何肆叫了一声。
晏尚覃没有接话,只是点点头,香樟古木投下的阴影就像一块厚实乌黑的袍子,将他浑身裹得仔仔细细。
第37章
回来之后,何肆发信息问代景春,血检结果出来了没有。代景春直接发了一张自拍过来,画面上是他对镜头比了一个V手势,一头精神的短发,薄薄的单眼皮,笑容灿烂,牙齿洁白,背后是耀眼刺目的阳光。何肆立刻便明白了,发了一句恭喜,心情如释重负。
就像那本小说里写的,春虽然从二楼跳下,但他安然无恙,并且顶着一头春光,昂首回归自己的人生。
何肆也回到了自己的生活。
他发现家里的大门和阳台栏杆上都贴了符,一开始以为是那个醉心国粹、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房东贴的。他站在大门跟前抬着头端详,晏尚覃静悄悄地走到他身后也没留意。
“这是我贴的。”晏尚覃冷不丁说道,“我咨询了相关专业人士,他们说这个屋子的风向有点问题,大门和阳台的位置是对立的。”
“啊?会发生什么?”何肆半信半疑。
“穿堂风。”晏尚覃心虚地低下了头,“对住客的情感方面有很大的影响……”
早在搬过来的时候何肆就知道了,他明知故问:“哦,会怎么样?”
“就是说,沟通会出问题,言不由衷,词不达意,然后……”
何肆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然后?”
“然后感情变差,其中一个人会偷偷跑掉。”晏尚覃指了指走廊那边何肆的房间,补充道:“你那个房间的床铺摆位也有问题,床脚对着门,说明那个跑掉的人是你。”
何肆眨眨眼睛,面无表情的站了一会儿,突然叹口气,又仰天长啸。
晏尚覃被他吓了一跳,生怕打扰了邻居,急忙按住他的肩膀,“怎么了?”何肆吼完之后情绪平复,侧过脸,仿佛发现新大陆似的看着晏尚覃,嘴角抽搐:“哥……我记得你从小到大最排斥的就是迷信,你那些专业人士是哪里找的?花了多少钱?”
晏尚覃刚想说话,何肆又眼神空洞地捂住耳朵,低声喃喃:“好,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
“何肆。”
晏尚覃环顾四周,把何肆拉进客厅,“何肆,你听我说……不是说那些专业人士,而是……说我们之间的事。”
晏尚覃关了门,坐在客厅沙发上,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他过来坐。
何肆心神不定,捂住耳朵的手更加用力,耳朵被他捂得生疼,但他好像完全没觉得疼,慢吞吞地走过去,坐下的时候沙发陷下去一块。
晏尚覃静了一秒,用手掌整个覆住何肆的手。他的手很大,指节分明,手心传递来的温度令人莫名心安。
“何肆,听我说。”晏尚覃的语调不急不缓。
渐渐感觉到周遭的气息微微放松,何肆妥协似的把手放下,像一只安静的小动物,无精打采地盯着他。晏尚覃开始说话了。
“何肆,我们需要沟通。”他先是这样说。
一直以来,晏尚覃说话的声音都很好听,语调不疾不徐,即使是讲解枯燥乏味的知识点也能给人一种娓娓道来的音律感,仿佛不是单纯的说话,而像在念一首诗,或者讲述一种奇妙的风度、一个惬意的情调,或是有了生命力的艺术品。
他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跟何肆好好的说说话,聊聊天。他们之间缺乏沟通,默契也就失效了。以前的他们,可以通过电话隔空求解阴影面积,而现在,即使睡在同一张床上,他们之间的误差却越来越大。
何肆没有接话,他明白晏尚覃的意思。他以前也想过,也许是太压抑了,也许说出口会好一些,可是倘若佯装轻松地谈论,内心必定会鄙夷这样没有负罪感的自己;倘若流露出真切的惶恐情绪,内心同样会认定那样的自己毫无用处,徒然自厌。而上述两种方式的共同之处在于,无论轻松抑或痛苦,只要说出口,就一定会密切关注对方的反应。若对方的反应与设想的不一样,那么不仅没有得到安慰,反而会被推入更深的悲哀。因为这件事的存在前提即是错误的,别人根本看不见只有自己才能看见的东西。
半晌何肆道:“因为我们长大了。”
“不是的。”晏尚覃摇摇头,“你在我心里,不是小孩,也不是大人,你就是你。”
晏尚覃说完便紧紧抱住了他。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令他微微发抖,他才幡然醒悟,一旦拥有热烈的好奇心与监视欲,随后就只有一种可能——就像是恋爱的感觉,并且切身体会到人类原来就是这样毫无防备,想到过去一无所知的日常生活,晏尚覃忍不住感到一阵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