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良为妃(14)
将皇帝的话原封不动转述给顾沅,他见顾沅拿着茶叶怔怔出神,心里头琢磨了一下,语重心长地拉开架势,先大着胆子替顾沅寻皇帝的毛病:“说句僭越的话,小的虽然不知内情,可也是自小服侍几位小娘子的,我们家里这位十一娘子,自小儿就只会读书料理家业,其他的都不大理会。要说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冒犯了小娘子,许是有,可若是说对小娘子有什么算计坏心虚情假意,小的敢打包票,那是万万没有!晌午儿十一娘子回去,午饭晚饭就都没吃,巴巴寻了这样东西,要小的送过来,话虽说得不中听,可里头对小娘子还是惦记着的,只是拉不下脸来。要不,小的替十一娘子向小娘子陪个罪?小娘子就大人大量,莫要再生分了吧?”
他说着就哈腰行礼,顾沅慌忙拦住:“府上对我等多加照拂,这怎么当得起?何况,”她艰难地挤出一抹笑容来,把茶叶塞回崔成秀手上,“要说冒犯,也是我冒犯了十一娘。她不怪罪我已经是宽宏大量了,我还怎么敢收回礼?”
崔成秀见顾沅声气淡淡,神气却坚持,想了想转手把茶叶撂在供桌上,也摆出副肃然脸色来:“小娘子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聪明人,心思重。实话也不瞒您,我家十一娘子对您是一片实心实意。按照规矩,这该十一娘子亲登门去送结契礼的,可偏偏祖上对这事儿忌讳,给不了您名分,这一处只能委屈小娘子。说起来结契这事儿是两厢情愿,丝毫勉强不得。要是小娘子觉得十一娘子人好,愿意一处,那是再好不过,要是不愿意,这件事就当没提过。这包茶叶就是凭证,您看这么样,成不成?”
顾沅伸手将茶叶自桌上取下来,轻轻点了点头。崔成秀不曾想到顾沅这样坚决,顿时觉得自己胃都开始疼了,连笑脸都快垮了,忍不住咧着嘴感慨:“小娘子真是,真是那个什么颜如玉心如铁,说句不该说的话,我们家十一娘子当真是好,倒底是哪一处不中小娘子的意?您能不能给个话儿,我也好让十一娘子死了心不是?”
“她处处都好,是我配不上她。”顾沅低声道,朝崔成秀轻轻一礼,道,“恕我失礼,先告退了。”
崔成秀还想阻拦,见顾沅已经红了眼圈,一时没能开口,回过神来,只能在空荡荡的佛堂里跌足叹息,又嘟嘟囔囔地给佛祖爷爷上香:“明明是好好的一对儿,怎么就是个没缘分?佛祖爷爷慈悲,给小的再指一条富贵门道吧!”
他嘟囔了一阵,眼见已经是五更大亮,自茶房里先讨了两碗茶喝了,一头走一头琢磨怎么向皇帝交差,刚出山门便和个人撞了个正着。崔成秀蒙头蒙脑,满心火气,正想耍把总管脾气,却见对方是位中年妇人,衣着虽然寻常,却极齐整规矩,倒有些鸾仪司人的做派,便不敢怠慢,紧着赔礼:“小的一时没留神,这位夫人见谅。”
“也是我不小心。”妇人理了理衣裳,语气不疾不徐,从从容容,倒是教人心生好感。崔成秀只觉得这做派眼熟,眼见她进了山门,突然灵光一现:这不是和顾小娘子是一路的么?他上了灰驴,犹自在驴背上胡思乱想:那位顾小娘子是不成了,等有了空闲,回头问问那些姑子,那位夫人是个什么来头,要是有个年纪差不多的女儿,或是学生,说不定能入皇帝的眼呢?
第14章 (捉虫)
崔成秀紧赶慢赶,回宫时已经过了辰正,按照惯例,皇帝日讲总得到午时方止,他在值房里歇足了精神,待皇帝进过了午膳,先进殿交待差使:“回小爷,昨儿吩咐的差使已经办得了。”
皇帝坐在案边,头也不抬地看奏章:“她收了?可有什么话带回来?”
那声气极淡,仿佛并没什么期待似地,崔成秀微一迟疑,又是中规中矩地回话:“收了。倒是没有什么话,只是——”
“此事到此为止。”皇帝淡然看了他一眼,“不必再提了。”
崔成秀怔了怔,边上侍立的副总管魏逢春低着头,幸灾乐祸地撇了撇嘴——同是御前当差,崔成秀的心思他还不明白吗?这小子不上进,一门心思把小爷往宫外勾搭,这回吃瘪了吧!
御前大总管二总管彼此揽尖儿抢活儿是宫里公开的秘密,眼见崔成秀怏怏退了出去,魏逢春暗地里乐了半天,精神焕发地在皇帝面前递小话儿:“什么差使能一办一夜,还不是借着由头去逛外城了?小爷昨儿巴巴等了半夜,奴婢们看着,实在是——”
皇帝放下奏章,冷冷瞥了他一眼:“聒噪。”
皇帝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这样眼神极少见,魏逢春打了个寒噤,不敢再说什么,低眉顺眼地伺候皇帝读了一会儿奏章,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小心翼翼地道:“小爷昨儿歇得不好,眼下可要歇一歇?”
皇帝想了想,点了点头。魏逢春几步到殿门口,轻轻击掌,候在廊下的几个司设女官进殿,不一刻就全退了出来,向着魏逢春低声通传:“有旨意,小爷要静静养一养神,殿里不必留人。”
魏逢春不敢怠慢,在殿门口朝着里间叩了个头,轻声道:“奴婢等告退。”起身领着一干人退出殿去。
外间一片寂静,皇帝躺在天青帐里,心里头乱麻一样,不愿去想,却又忍不住一遍遍回想。世上最难寻的便是后悔药,自那时到此刻,皇帝已经无数次地后悔:怎么就会那样的莽撞呢?
之前那人虽然客气,也总能礼尚往来相谈甚欢,可如今崔成秀费了一夜的力气,才能让她收下自己的一包茶叶——一念至此,皇帝就觉得心里头仿佛被人狠狠划了一刀:她是彻底地要和自己避嫌疏远了,这想法也对,她本就是有夫婿的人,眼看着就能与人光明正大成婚拜堂生儿育女,本身又不是贪慕富贵的人,又怎么会在意一个除了富贵以外什么也给不了她的女子?
倘若自己能学太祖行径,或者还有挽回的余地,但是倘若她本身便对自己避如蛇蝎,那时岂不是连挽回的期望都一丝不剩?皇帝抬起手,在虚空里慢慢描摹,一笔一划都仿佛刻进了心里头,明明满心里都是这两个字,可现在的她却不愿听人提起——“顾沅”这两个字,她怕了。
崔成秀再也没在慈寿庵露面,顾沅等人安安静静地在庵里呆过了七月。七月十五是中元节,满城寺院都做盂兰盆道场,自然又是搅得几人读不成书,许汐去报国寺逛了一日回来,扳着指头与顾沅数了一轮进香听经的权贵,忽地想起什么似地道:“听说林家小娘子家里尊长与这寺庙颇有渊源,这一次倒是不曾亲来。”
“满京这么多寺庙,香火旺盛的岂止一家?还不许人去别处进香么?”李清见顾沅虽然头也不抬地抄书,页角却已经溅上一滴墨迹,瞪了许汐一眼,寻了个借口,将她拉到院外道,“好端端的,提这个做什么?”
“还不是为了阿沅?”许汐扁了扁嘴,“她不提,可我还看不出来么?她一本本抄的时文集子,是鸾仪科的,还是承爵考的?抄完了还要自己加评点画圈儿,一本花的功夫顶得上之前三五本,她这样费心,谁知道是不是那小娘子说了些什么挟恩图报的话出来?如今大考在即,便是要报恩,也不能把自己的前程赔上,我有心替她去讨个公道,谁知那些个报国寺里的和尚,一个个滑得泥鳅一样,怎么都不开口!”
“阿沅不是不知轻重的人。”李清道,“我也问过她,听语气不似是受了什么胁迫,倒像是要了心愿似地。她功底厚,不必如咱们这样临阵磨枪,左右不妨事,且由她去罢。”
两人正在商议,却听远远山门方向一阵嘈杂,不多时慧静并主持一脸惶惶然引着几个膀大腰圆的皂衣衙役过来,颤着手朝两人一指,道:“这二位施主是与顾施主同住之人。”
二人听她声音颤巍巍的不同以往,正摸不着头脑,那边班头已经取了牌票火签出来,向着二人笑道:“小可李辰,刑部当差,我们奉命拿顾沅一人,两位小娘子若是无事,也随着走一遭?”
他话说得客气,身后人腰刀却已经半截出窍,李清与许汐对看一眼,便都应承。那些衙役都是办老了案的,这边言语稳住二人,那边已进了院。不过一刻功夫,只听里面家什响动了几声,一个衙役引着顾沅,另外两个提着书箱等物一处出来,将一张纸递与李辰道:“这小娘子倒甚是老实,也没甚行李,只这几样东西,我等写了清单,到时一并交上去便是。”
许汐不忿,正要开口,见顾沅朝她使了个眼色,便也闭了嘴,只待到衙门与顾汐讨个公道,不意那刑部衙门却甚是省事,只派个书吏记了两人口供便把两人客客气气请了出去。两人只道顾沅脱身也一样容易,在角门徘徊许久,眼见已是夜半三更,顾沅人影也不见,正忧心如焚,角门里出来一位下值的女官,四十左右年纪,绿袍角带,出门走了几步,又回头举着灯笼看了李清两人几眼,忽地扬声道:“你们两个,如何在这里?”
李清听着声音有些耳熟,细细端详那女子一会儿,忽然喜上眉梢,抢上前行礼道:“程先生在这里,阿沅有救了!”
“今科顾沅也来了?”程素讶然道,“出了什么事?”
听李许二人将经过讲述了一遍,程素双眉也拧到了一处:“我倒是听说那班水匪指认有位女科士子窝藏贼赃,已被传至此处,想不到竟是顾沅。想来她定不会做这样的事,但你们提到的那两位小娘子行迹却甚是蹊跷。如今世风不好,多有人伪装贵介设仙人跳的,倘若是如此,只怕她脱不了干系。我且在里面细细打听着,你们两个回去温书,莫误了前程。”她见两人不应,又板起脸道,“顾沅在这里有我照应着,衣食都不用你们操心。她若清白,不多时脱身出来,依旧一样应试。你们两个本就不如她,还这样诸多分心,倘若落第,岂不是让顾沅负疚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