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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席地而坐 下(170)

作者:山水间间 时间:2021-09-25 04:47 标签:重生 强强 近水楼台 古代幻想

  覃家的二当家送来了银两, 让他们收下,这对夫妻虽然是收下了, 但徐阆看得出来, 每当他们要用这银子去买什么东西的时候,面上都会露出那种近乎哀恸的神情,好像手中咔哒作响的东西不是银子, 而是他们用刀口从自己的亲生骨肉身上一点点剜下来的血肉。
  似乎葬送的不止是谢慕的性命, 连他们的魂魄也跟着走了, 只留下一具空荡荡的壳。
  徐阆也看见谢慕的挣扎,他的悲痛,他的怨恨,还有, 到最后近乎麻木的漠然。
  他从来都是对自己更心狠,没敢叫谢母谢父瞧见他的尸骸,阴阳两隔,他便寻了个地方,将身体藏了起来,又恐怕有人嗅到那股尸臭味,就只好刮开血肉,留下小小的骨架。
  谢慕一开始的时候总会触景生情,在街上徘徊的时候,无意瞥见一对母子,小孩儿撒着娇,央求母亲给他买布偶,母亲拗不过他,无奈地笑了笑,给他买下了——眼见着这一幕,谢慕的眼泪就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他明知旁人是看不见他的,却还是缩到一处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去抹眼泪,肩膀颤着,唇齿间却没有泄出半点声音,像是丧失了声音一般。
  到后来,即使再见到这样的场面,谢慕也只是看着,神色漠然,没有任何反应。
  徐阆此前从来没有见过哪个神仙的转世投胎在他面前死去,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当一个人的执念到了这种地步的时候,就算只剩魂魄,也无暇再去顾及那些天宫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魂魄也会忘记生前的一切,茫然,麻木,只知道吞噬活人的生魂。
  那面四方开天镜始终发着盈盈的微光,悬在谢慕的胸前,像是照彻漫漫长夜的灯。
  而徐阆,再也没有以“姬道长”的身份在谢慕的面前出现过。
  他知道谢慕的执念在于那湖底埋藏的累累尸骸,也知道覃家和怨魂之间的仇恨,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人死如灯灭,活着的人试图补偿死去的人,本来就是一件可笑的事情。
  时光流转,日月翻覆,也不知经过几度春秋,几度冬夏,凌烟湖落成,清澈的湖水中,满载一船的星光。无论是城中的百姓,还是别的地方来的人,途经此处,都会来游玩一番,翘着腿倚在轻轻摇晃的船舶上,撑杆摆渡,借着拂面而来的风哼唱各方的歌谣。
  归莲舫也经由那个玩世不恭的覃家家主搭建而成,在烟波袅袅的湖中央久久地停留。
  徐阆有要他要做的事情,破军星君也有他要做的事情,好几年的时间,他们甚至都没有见上一面。不过,徐阆也是慢慢才明白,时间,对于一个神仙来说,确实毫无意义。
  戚潜渊成为众矢之的,再加上文曲、巨门两位星君将要归位,破军星君也跟着忙碌起来,顾不得徐阆,也就没来得及追问他当初的那一句“玄圃仙君是否陨落”,暂且搁置了。
  唯一让破军纠结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事情,是武曲星君坠落人间后,竟会选择栖身于青楼那种烟花之地,他知道之后,着实耗费了一番时间,才忍住想要带她离开的念头。
  蝉声渐渐吵闹,将微风渲染得温热,就这样,霞雁城入夏了。
  徐阆化作年迈矮小的老者,随便找了件破旧的衣裳,松松垮垮的,拢在身上,嘴里叼着一根路边捡来的野草,哼着调子奇怪的小曲儿,背着他那装了奇怪东西的竹筐,走路吊儿郎当的,说的都是些神叨叨的话,看起来还颇有点像那种到处招摇撞骗的江湖道士。
  他听闻,道士之间流传着“以身饲蛊,一脚踏进黄泉路”的说法。
  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拥有天赋的,徐阆最清楚这一点,所以,当他听到这句话之后,很快就理解了那些道士,以身饲蛊,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究竟是为了什么。半生半死的状态之下,确实能够看到许多常人看不见的东西,做到许多常人做不了的事情。
  徐阆或许还存着一点零星的傲气,不愿万事都求人,破军星君那头本来就忙不过来,况且这话他也不好问,于是徐阆便不去借助星盘了,而是尝试着自己去推算浩渺的天命。
  霞雁城的覃家是驭蛊世家,城中的商人借用这些蛊虫来倒卖,也不是新鲜的事情。
  徐阆轻而易举就弄到了他想要的蛊虫,躲进一隅狭小的房间里,摇曳的烛火映在他半张脸上,像是在燃烧,他的手按在衣襟的花纹处,微光闪过,匕首安静地躺在他的手中。
  他拔出匕首,冷冽的寒光泛着粼粼的波纹,撕裂昏黄的烛火,带来阵阵冷意。
  徐阆闭了闭眼睛,松开衣襟,手指摸索着后颈的那块软肉,将匕首的尖端抵在颈上,先是一点冰冷坚硬的触感,随后便是一阵疼痛袭来,血液从狭长的伤口中涌出来,滑进他衣襟,带来滚烫的温度,他来不及去擦拭,搁下匕首,取出那枚蛊虫,将它放到伤口处。
  蛊虫嗅到血腥味,立刻挣扎起来,不消徐阆再做什么,它就已经蠕动着身躯钻进了血肉模糊的伤口里,徐阆轻轻地倒吸一口冷气,皱起眉头,只觉得胃里一片翻江倒海。
  蛊虫并非万全之计,有利必有弊,而这蛊虫的作用巨大,毒性也随之而来,卖给他蛊虫的那位商人多半是怕他事后再来追究,便提醒了一句,要他想好了再用这蛊虫,免得将性命也赔进去,得不偿失,徐阆听罢,却只是笑了笑,说,没关系,我又不会死的。
  那商人听后,露出古怪的神情,大约觉得面前这人是个疯子,于是不再跟他提及了。
  徐阆用湿毛巾擦拭了血迹,草草给伤口包扎了一番,将板凳一抽,又坐回桌案前,取出万象舆图,缓慢地铺开,棠紫色的舆图上,线条横纵交错密布,山河湖海的纹路隐于凸起的星位中,泛着浅淡的金色,像是无意洒下的繁星点点,有着柔和冰冷的光芒。
  他的手指按在舆图上,沿着星位游移,默念那些生涩难懂的口诀,舆图的金色光芒愈发明亮,烛火被怪风吹得歪歪斜斜,连带着墙壁上的阴影也像活物一样动起来,试探着,朝着光源的地方逼近,直到那簇小小的火苗哧地熄了,黑暗便顺理成章地席卷整个房间。
  狭小黑暗的房间中,只剩那面舆图泛着点微光,徐阆垂下眼睛,神色晦暗,定定地看着手底下不断震颤的舆图,他仿佛听见那不可捉摸的法则在问他——“你究竟是谁?”
  徐阆回答不上来。
  舆图裂开几道狭长的痕迹,其上的纹路渐渐消散,只剩那点金光,在他的指腹下辗转挪动,拉出一条蜿蜒曲折的线,最终落在一处方位,徐阆只来得及看上一眼,舆图便彻底粉碎,什么纹路,什么光芒,都在顷刻间消失得彻底,房间内,只剩下了无尽的寂静。
  徐阆的视线模糊了一阵,他缓了一会儿,才发觉那桌案上的斑斑红痕,是血迹。
  他却忽地笑了,用手掌擦去面颊上的血迹,新鲜的血液顺着他的指缝滑落,将整件破旧的衣服濡湿,不消片刻,深灰就变成了黑,湿漉漉地贴在他身上,有种黏稠的不适感。
  这之前,无论他怎么试,都无法得到结果,徐阆想,像这样的场面,若是旁人看见了,大约会觉得他是个神志不清的疯子,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再清醒不过了。
  就是有点浪费万象舆图,他用手托着脸颊,慢慢想着,下回再拿些石子试一试吧。
  等到血止住后,徐阆也懒得点灯了,他是习惯黑暗的,也从不惧怕它的来临,因为,他就算是身处黑暗,也像是身处光明,能够看得清一切。他先是粗略地打扫了一番,擦干净了血,收拾了粉碎的舆图,换了身衣服,眼见着天色将近破晓,便悄悄离开了客栈。
  徐阆凭着记忆寻到了舆图为他指出的方位,这是一条拥挤的小巷,臭气熏天,苍蝇乱飞,分不清哪个是活人,哪个是死人,或许在这里,活人和死人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毕竟,这条弥漫着臭味的小巷,连狗都不会靠近,更别说人了,只会刻意地避开。
  他小心地绕过那些熟睡的人,偶尔踩到了,他们也只会勉强掀起眼皮,睨他一眼,然后熟练地伸手驱赶走恼人的苍蝇们,打了几个哈欠,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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