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70)
容胤淡淡道:“有什么可气?口舌之利而已。真到了我面前,他是跪得最快的。”
两人低声说着话,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细长的猫叫。这是他们之前约定的信号,猫叫表示一切顺利,他这边若无事,就扔枚石头过去。容胤毫无经验,不知道石头要往草里扔声响才自然,捡了块指头大的石子抛出去,正砸石板路上,骨碌碌滚出去老远。
屋前守护的侍卫们立刻警醒,暴喝:“什么人!”
屋里守备听见声音,慌忙出来,却只见到几个仓皇逃跑的黑影。他不知道这几个人在屋子后头藏多久了,若是足够近足够久,岂不是连刚才那番要命的话都听到了?守备霎时浑身冰凉,大吼:“给我追!格杀勿论!”
满城的兵将都被惊动了。
容胤听着外面的喧哗,悄悄放下了帘子。
外面人吼马嘶,呼喝声乱成一片,几乎要把整个城都翻过来,却没人想到,他们其实根本就没有跑。
只不过是从后院溜到前院,钻进了马厩里。
之前涛哥说要在这里碰头,他还以为是暂时躲一躲。岂料大家直接就进了马夫值夜的小屋子,帘子一放,外面什么都看不出来。原来涛哥的大弟竟然就是这府衙的马夫,屋子早就预备好了,只等着救出小妹来,从从容容给众人藏身。
之前听涛哥说要劫府衙杀皇帝,容胤只觉此人是个狂妄莽夫,想不到这一趟行动下来几个人有接应有配合,连退路都计划得如此周全,容胤十分赞赏,对涛哥道:“之后有什么打算?”
涛哥叹了口气:“不知道。买卖也做不下去了,粉团儿留在城里还惹祸,回老家种地吧。”
容胤道:“你们兄弟姐妹有这等身手,不如去投军。若能建立功勋,也不怕妹子再被人欺负。”
涛哥说:“小老百姓,又没个武者家世,去了也只能做辅军,干得还不如猪狗。”
所谓辅军,其实就是正规军队的后勤。主要负责修建堡垒运输辎重,极端情况下还会被牺牲掉做人肉盾牌,也没有功勋之说。九邦的军权虽然早已归拢到朝廷,可征兵时其实还是靠各大家族直接举荐,都尉府只能决定留用不留用,至于招世家武者还是黎民百姓,却没办法越级替家主们决定。容胤若想帮涛哥一把,就只能下特旨令破例取用,可得了天子这么大的恩宠,只怕他们一家的逍遥日子也到头了。
容胤只得沉默下来,过一会儿里屋帘子一掀,丽娘一手拉着小火,一手拉着个小女孩走了出来,几个人都刚哭过,眼圈儿红红,丽娘就指着容胤和泓道:“这个也要叫哥哥。”
小女孩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端庄的宫礼,再抬起头,那如玉的脸庞刚显露出来,容胤和泓就齐齐深吸了一口气。
太漂亮了,这个小姑娘。
像是块晶莹剔透的水晶,美得锋利又无瑕。她才十二岁,寻常女孩最多只能称得上可爱娇憨的年纪,她已经开始展露窈窕的身形,眼波流转,妩媚得动人心魄。
容胤恍惚了一下,不由问:“这就是粉团儿?”
丽娘说:“是。”
转头就压低了嗓子,低声对涛哥道:“已经问过了,好险,再晚上两天,粉团儿就叫守备送走了。”
他们分别一年多,虽然一直追查着粉团儿的行踪,却也没办法和她联系上。刚才丽娘在内室细细盘问,才知道原来粉团儿因为年龄太小又日日哭泣,早在两个月前就被筛了下来。那守备贪恋美色,就把她留在府里,说是等御驾走了,要自己留着享用。
涛哥听完气得拳头攥得咯咯响,咬牙切齿道:“那个畜生!他自己看上了粉团儿,却骗我说皇帝纳了她!”
泓问:“他怎么说的?”
涛哥答:“他说这几日御驾会来四荒城,我若想念粉团儿,可以藏官道旁远远看上一眼。”
泓冷笑:“天子过境要跸道。官路早就封了,你若真混进去,只怕一露头就被砍了脑袋。他不是骗你,是要引你送死。”
涛哥勃然大怒,一拳头砸桌子上,大吼:“狗官,老子要他的命!”
容胤脸一沉,道:“让你杀皇帝就杀皇帝,让你要命就去要命,如此轻浮,难成大事!”
涛哥微微一怔,反问:“我成什么大事?”
容胤冷冷道:“成家,立业,克己,助人。除世间污秽,平天下不平,哪样不是你的大事?”
涛哥嗤笑:“我连一家老小都养不活,你给我讲什么道理?”
容胤沉声道:“好,我不给你讲道理,就告诉你一件事。天子外巡,必有恩赦。你且等着,红木林大祭前就会有圣旨,给西境加一次恩召。你们兄弟姐妹要能通过武者遴选,就可以直接进入都尉府。”
都尉府召兵都是从各家族推举的武者中选,庶民极难进入。而恩召就是不看家世直接遴选,几十年才能有一次。坊间演义里那些白身大英雄,个个都是走投无路,悲怆绝望时赶上天子恩召,从此一步登天,建功立业。涛哥闻言大喜,一推桌子伏身便拜:“要真有恩召,你就是我的大恩人!”
容胤一侧身避了他的礼,冷冷道:“你谢我干什么?该去谢皇帝,他让你冤枉让你骂,还给你加恩召。”
涛哥一拍大腿道:“对!圣上若真加了恩召,我带着一家老小去红木林给他磕头送万民伞!嗐,简直不知道怎么谢他好!”
容衡冷哼一声,抬起头,却见泓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便问:“怎么?你不信?”
泓说:“我是替皇帝发愁。恩召一加,整个西境的家主都会恨死他。”
容胤傲然道:“真龙天子,不怕人恨。”
泓笑了笑,不说话了。
几个人转过去,又忙着问候粉团儿,共诉别后诸事。说着说着丽娘搂着粉团儿又哭了起来,惹得大家都唏嘘。只有小火什么都不懂,茫然蹲在角落看了一会儿,一个人默默出去了。
泓余光瞥见,就扯了扯容胤,两人一起跟了过去,却见小火也没走远,就蹲在墙根下,自己拿稻草拢了几个火星,念念有词地在火上搓。
泓想带她回房,就走过去轻声问:“你在做什么?我们回去找姐姐好不好?”
小火毫不理会,只一心一意捏泥一样不停揉着白烟,这里戳一下那里点一下,等满意了手一松,烟柱穿过她手指,竟然显出条白蛇的形状,吐着芯子蜿蜒升空。
容胤和泓都啧啧称奇,看着小火继续揉搓,一会儿出来条吐芯子蛇,一会儿出来条张大嘴的蛇。后来熟练了,连那蛇眼睛都做了出来,毒牙盘踞,贴屋檐而行。
容胤见她反反复复只是搓蛇,就问:“你还会做什么?”
小火的动作一下子凝固了。
她定定思索了一会儿,手指再动,过一会儿搓出条藤蔓,枝叶缠绕,缓缓消散在人头顶。
容胤佩服得五体投地,又想起个长条的东西来,就问:“你会做龙吗?”
小火一脸茫然,缓缓重复:“龙?”
容胤就拿石头在地上画出条龙来:“就这样,有鳞,有爪,长条的。”
小火定定看着地上的图案没说话。
容胤低头自己看了看,觉得十分不像,顿时气馁,随手在龙背上又添了几笔:“还有一对小翅膀。”
泓瞧着容胤胡说八道,忍不住笑了,他见左右无人,就从怀里掏出块令牌来,指着背面说:“龙是这样的。”
小火的眼睛一下子迸发出光芒。她抢过令牌,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一瞬间好像把自己的灵魂都投入了进去。过了一会儿她扔下令牌,重新开始搓火。
容胤和泓蹲在一边,满怀期待地等着。
白烟渐渐在小火手下堆积。才做了一半,丽娘的声音忽然响起,无比严厉:“小火,你干什么呢?”
小火吓得猛一哆噤,白烟立刻散掉了。
丽娘大步走过来,扯着手臂把小火拉起来,狠狠道:“我是怎么说的?偷偷玩火会怎么样?”
她说着,狠狠打了小火手心好几下。小火的眼泪立刻就出来了,浑身颤抖,喃喃道:“让我玩让我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