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皇(29)
严江说得口干舌燥,终于停下来时,突听秦王清朗叹声:“先生之话,关于我大秦存亡,寡人茅塞顿开,安敢不听,传喻——”
旁边的侍者立刻沾墨写喻。严江头皮一阵发麻,感觉到好像哪里不对。
“阙下死尸,即刻安葬,令亲卫前去迎太后归咸阳,到时寡人出城相迎,”秦王慨然道,“先生点醒寡人,进谏有功,封上卿,任太傅,传喻全国。”
我艹!
严江瞬间反应过来,他被套路了。
上卿是什么职位?那是三公九卿一级的,虽然是个虚阶,但今天这消息传出去,他就别想再和秦国甩清关系了。
难怪这些天一直没给他安排职位,原来是在这等着他。
“卿有大功,劳苦功高,就不必谢恩了。”秦王微笑补刀。
“……”
严江一路我艹地回了住处,他需要冷静了一下。
等晚上陛下醒来时,还和它讲起这秦王真是太狡猾了,比以前看到的所有帝王都阴险毒辣,但在诽谤之余,他又有些钦佩,说这种套路都让人生不起气来。
而且眼光精准,既会立威又会收场,于王权之道堪称收放自如,这简直是天生的帝王,这就算了,还特别勤奋,简直不给别的国主活路!
这手段,这心机,果然有千古一帝的风范,不服不行啊。
“咦,陛下你偷喝酒了吗,怎么有点飘啊?”严江停下投喂的手,疑惑问。
陛下立即站稳了,虽然爽到羽毛都有点翘。
作者有话要说: 齐人茅焦说秦王曰……秦王茅焦为上卿,乃迎太后于雍而入咸阳,复居甘泉宫。——《始皇本纪》
35、晚上
城墙上的尸体很快被放下、收敛, 他们的家属在墙下悲恸哀哭不已,来朝见的六国使臣们一边叹息秦王大度能忍善纳谏之余,还在私下议论一个新的名字——上卿严江。
在昨日成功劝谏秦王后,这位新任上卿的名字一夜之间传遍咸阳大街小巷,无数人都在打听这是哪位神仙,竟然能劝得了那暴虐的秦王。
然后便得知这是一位自西方骑虎自渭水而来的方士,能做得极为好用的纸张, 还知天机大事,是秦王器重的高人, 更重要的是这严江先前居然在嫪毐手下做事, 嫪毐事发后却半点不曾被牵连, 反而尽得王上宠幸,绝对是个厉害人物了。
严江再次名气大涨, 无数人想求一见,和他关系最好的李信便因此受到无尽骚扰,换了班都不想出宫门,全靠蹭了蒙家兄弟的车驾才得以回家躲避。
当事人严江则是一大早就出宫,直接去找了咸阳城中的御史官署, 这里掌管着整个秦国的典籍档案,他想找的书, 这里全有。
署中的轮职的高阶官吏们上朝去了, 只剩下一个管事的侍御史轮班,听闻上卿带王喻来到,敬重地简直五体投地, 几乎就要给他跪下了——他是昨天为太后求情的人之一,差点就被王上挂城墙上了,今天都主动换班不敢去上朝。
严江劝慰了两去,见他执意报答,便不再多说了。
这位对他可说是毕恭毕敬,有求必应,发动了整个官署的刀笔小吏们为他找书。
如今秦国用的是大篆,宛如鬼符,严江学习了大半年,虽然每个字都认得,写起来却很是困难,需要找个这里的刀笔小吏们为他抄录到纸上——李崇每月都会派人给他送纸,如今已经存了一千多刀,足够抄了。
不过如今六国前来置酒恭贺,咸阳城中人多事杂,这位侍御史也没法一直陪着,便找了一个十分机灵的小吏,十七八的年纪,面貌精致,唇红齿白,看他的眼神闪闪发光。御史介绍说他叫张苍,年纪虽小,但师从荀子,和师兄李斯一起从齐国过来,十分聪慧,整个府库的书籍无一不精,给上卿帮忙再合适不过了。
张苍?严江没想到只是找个书就能抓到这种大鱼,面色不由自主带上了狼外婆一般温和的微笑,当场就答谢了对方,把这少年带到一边询问:“听说你师从荀子,还与李斯有旧?怎么不去李斯长史那里做事?”
张苍啊,李斯韩非的师弟啊!虽然没前两位名气大,但是人家可是有名的科学家,九章算术就是他修订的,一手将数学融入历法度量衡与社会实践中,就社会贡献而言,一点不输给前两位。有他在,搞不好以后很多定理发明都可以交他完成,自己甩手看着,偶尔嘴炮两下就好。
真是想想就很美好啊。
却见少年略有羞涩,认真道:“回上卿,御史府库藏书丰足,苍学业未成,自觉与师兄多有不如,便欲多揣摩书卷,不求功名。”
“既然学业未成,为何不继续在荀子那求学?”严江好奇问。
“回上卿,家师年事已高,身体孱弱,难再教导劝学,故三年前便已遣散弟子,于楚国归隐,我虽有心继续求学诸国,但家中不允,便来随师兄入咸阳。”张苍没说的是李斯特别小气,搭上吕不韦之后就没怎么和他联系了,他也是有脾气的人,两边关系自然就冷了下来。
“原来如此,那便有劳了。”严江带着少年回宫取纸,让其抄录各种珍贵书册,自己则把一些几何代数方程式回忆总结,写到纸上。
果然,在抄录了好几本书之后,张苍起身活动身体,便一眼看到那神奇的符号和公式,好奇心便完全无法抑制了:“敢问上卿,这是何字?”
“此为……”严江刚刚想说是阿拉伯数字,但一想现在别说阿拉伯,印度也没这种数字,便心安理得地道,“此为我总结的十个数符,简化计算而用,我称其为数字,你看……”
张苍有过目不忘之能,不到一刻便已学会十个数字,在学会有严江教的计算法之后,一时为这种算法的便利而感震惊,都忘记了与其抄书的责任,他本身在数字上就极有天赋,否则也不会总结出勾股定理,像个孩子一样把自己以前不懂的数学问题都问了出来。
这些数学问题遍及了方田(不规则多边形面积计算)、粟米(等比例兑换)、衰分(比例分配)、少广(知面积求边长)、商功(求体积)、均输(各种比例)、盈不足(分苹果)、方程及勾股定理,这在秦时是极高深的算学,但在现代属于初等数学,根本没法阻挡严江横扫。
张苍越问眼睛越亮,整个人都激动了,但数学本不是一朝而蹴的事情,越问到后边越困惑,感觉已经到宝山之中却只能抓一把走的感觉难受到炸,只能小声地询问我以后有问题可以来问您么?
“自是可以。”严江微微一笑,缺的就是你这种理科人才把我学问发扬光大啊,我放跑秦王也不可能放掉你的。
张苍满足无比,这才发现天色已晚,急忙就要告退。
“如今宫门已闭,你是出不去了,不如便留宿一晚。”严江知道这种天材何等难求,准备再放大招,不但给准备了超美味的膳食,更带他去观了星空,告诉他仰角可算高度,视角可算距离,星辰可定山川国界,数字能知一国虚实……
听得张苍心荡神摇:“上卿!明天我就去请辞,只要您不嫌弃,从今往后,我愿为你鞍前马后,你说东绝不指西,你看南绝不说北,只求大人您在有空的时候指点一二就可以了。”
看着对方明亮的眼神,严江故做矜持地考虑了一会,这才缓缓点头同意。
张苍喜不自胜,在严江指星辰时不由自住便靠了上去,贴着他的手指看具体哪颗。
正说着,就见一只大鸟落下,被严江敏捷地接住。
那鸟儿在仆人怀里大怒扑腾,左看看张苍,右看严江,模样十二分不悦。
“今天与你聊了许久,竟然忘记投喂我家小陛,你先去歇息吧。”严江忙正事要紧,便先与张苍悦色道。
张苍点头称是,便先回房。
严江这才转头安慰陛下,亲热道:“宝贝啊~今天我和张苍一起睡,这关系到我能不能收到这个徒弟,而你已经是一只大猫头鹰了,要学会独立生活,今天你在灯架子上睡好不好呢?”
猫头赢一时被这番话惊呆了,连扑腾都忘记了,整个大眼睛睁到最大,仿佛发妻刚刚下班回家就毫无准备地听见渣男说要和别人睡所以你出去吧。
严江低头啵地亲了一口陛下,将它抱回房,放到桌上,摆上肉食,然后便继续和张苍秉烛夜谈,完全忘记了昨天还在大鸟相亲相爱的日子——他不是什么好老师,张苍正好相反,完全可以补充他的短板,而且学习能力极为优秀,教会了他,自己的日子可就轻松多了。
陛下那么善解人意,一定可以理解的,嗯,就像以前的花花一样。
严江发现这几天秦王政有点不对劲。
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他答应给自己拔的学生已经到了,都是秦国各地学室优选而来的,但严江发现他们的思想可以说是非常僵化了——这也可以理解,秦国各地都有学室,供人学习各种律例,学成后通过考核,便派入各地上任,成为大秦乡间的基础公务员,只要业务做的好,在每年的官吏考核里出头,就有上升之路。
但也因此,他们的想法基本都被这些条例禁锢,很难变通,没办法,只能帮着抄书刻板——在知道刻板后每人都可以得到一本拓卷时,他们就刻写的很勤奋了。
第一批陶经板已经烧好,放在咸阳城外的墙上供人阅读拓印,纸虽贵,但依然每日拓者络绎不绝。
要知道书是宝贝,不但贵更难以买到,要抄借都是极是困难,如张苍这种可以进考核进官署的是极少数人,大部分学生只能就着一两本书反复揣摩,只有高门大户才能多有资格选择哪家哪派。
因为各家经典都有,所以严江在各家口碑都极不错,称他此举大功于世,甚至很多在咸阳的学子都传信与同门,说这里有书可抄,书多免费速来。
严江还在陶板处搭了一个台子,供诸家讲经辩论,虽然很多说废话的都会被唾下来,可也有不少人成功打出了名声。
按理,这种发展势态,秦王应该很高兴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