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草师爷(37)
但转念一想,不过是一场梦罢。
傅云书努力定了定心神,打定主意,管他魑魅魍魉,看一眼又如何?这个念头刚起,那条通往画卷的路便瞬间缩短,他不过跨出一步,那画中人的脸庞已清晰可见。
只看了一眼,傅云书的眼眸便因惊诧而瞪大,而画中人的嘴角轻轻向上勾起,像是冲他嫣然一笑。
这种事遇上了本该是吓得落荒而逃,为何李姓书生却甘愿留下,日夜相陪?
在看见画中人面容的一刹那,傅云书却忽然明了。周遭迷雾呼啸而散,天地空荡,他与那画中人相对而立,凝视许久许久,他也冲那人笑笑,唤道:“朝雨。”
宿醉的下场便是第二天神志尚未归位,脑袋便开始一阵阵的胀痛,傅云书只觉头上系了一个铁秤砣,拉扯着几乎要将自己的头发也一并拽下来,呲牙咧嘴地胡乱叫唤了几声,还未睁眼,上半身便被一条胳膊搀着扶起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傅兄,醒醒。”
傅云书睁开眼,眼前之人可不正是寇落苼!他手里还端着只碗,见自己醒了,便将碗沿凑到自己嘴边,道:“将这醒酒汤喝了。”
傅云书接过碗,听话地将醒酒汤喝了个精光,然后砸吧着嘴道:“怎么现在才端来,昨儿个晚上怎么不给我喝?”皱眉挤眼拍了拍脑门,“头疼。”
寇落苼哑然失笑,道:“你昨天晚上睡得跟头死猪一样,硬将嘴皮子撬开都灌不进去,还能怪我?”嘴上虽这么说着,手还是认命地伸到他两侧太阳穴,轻轻揉起来,问:“这样可还好些了?”
傅云书舒服得眯起了眼睛,脑袋不由自主地朝寇落苼倒去,哼哼着说:“不错,寇兄于这一行很有前途。”
寇落苼笑道:“那还当什么师爷?不如县主大发慈悲,收了我专职给您按摩就成了。”
在脑袋即将沾上寇落苼肩膀的前一瞬,小县令骤然清醒,连忙直起身子,拂开寇落苼按在自己头上的两只手,干笑了两声,道:“多谢寇兄,到这里就可以了。”
寇落苼也不坚持,唇角弯弯,望着傅云书玩味地道:“脑袋不疼了?”
脑袋自然还是疼的,傅云书一手捂上脑门,垂下头去。只是比起这个,更让人心烦意乱的是昨夜那诡异而混沌的梦境。他忽然道:“寇兄。”
“嗯?”寇落苼问:“怎么了?”
“我……”傅云书垂下眼帘,支吾地道:“我昨夜做了一个梦……与你跟我讲的那个故事有关。”
“哦?”寇落苼饶有兴致地问:“与那个狐仙的故事有关?是怎么样的一个梦?”
傅云书道:“我梦见我到了那李姓书生家的暖阁里,看到了那幅画。”
寇落苼问:“你看见上面的狐仙没?”
眼珠子缓缓转动半圈,傅云书忽然一笑,道:“看见了。”
寇落苼问:“相貌如何?”
傅云书抬起头来,静静凝视寇落苼半晌,道:“很美。”
寇落苼笑道:“我却只怕你也同那李姓书生一般被迷了魂儿去。”
傅云书冁然一笑,静默片刻,道:“寇兄,你说我为何会做这样的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傅兄,”寇落苼缓缓凑近,伸出一根手指戳上了傅云书白净的脸颊,低声道:“你白天在想着哪个美人儿?”
傅云书一双眼眸沉静如水,与寇落苼对视许久,他道:“我在想你。”
怔了一怔,寇落苼忍俊不禁,一双凤目笑成了弯月牙,戳在傅云书脸上的手移上他的脑门,轻轻一弹,道:“长出息了你还。”说完起身,理了理衣衫上坐出的褶皱,道:“若还是头疼便再躺一会儿,李婶做了许多早点给你备着呢。”
傅云书道:“我陪你一起去吃。”
寇落苼静静地看了他片刻,然后摇了摇头,道:“我已经吃过了。”
“……哦。”一双手将攥在掌心的被子都拧成了麻花,傅云书目送着寇落苼的背影推门而去,然后重重倒进软被中。
头更加疼了。
傅云书呲牙咧嘴地腾出手揉太阳穴,却怎么揉都不得其法,明明是差不多的力道与手法,效果却天差地别。烦闷与不解一齐涌上心头,如潮水一般瞬息便将傅云书淹没,他用脑袋重重一磕床板,然后沉沉叹了口气。
“怎么了,大早上的这样叹气。”一只温热的手掌忽然贴上自己的后脑,轻轻搔了搔头发,道:“听说经常叹气的人容易掉头发。”
傅云书立即捂住自己的头发,一个鲤鱼打挺,窜了起来,惊诧地看着寇落苼,“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寇落苼没有说话,转身一指桌子。傅云书探身望去,看见桌子上摆了一只提篮,篮子里装了几只碟子,碟子里盛了各色糕糕点点,篮子旁还搁了一只瓷壶。趁傅云书看得呆愣之际,寇罗在站起身,揭开那只瓷壶的盖子,往杯里一倒,是香醇浓厚的白浆。傅云书嗅了嗅,道:“是豆浆?”
寇落苼问:“你喜欢喝甜的还是咸的?”
傅云书道:“咸的。”
“不巧,”寇落苼端了杯子朝他走来,“我只带了甜的。”说着,把杯子往傅云书手里一塞。傅云书嫌弃地接过,低头喝了一口,砸吧着嘴道:“你糖都放好了,干嘛还问我?”
寇落苼道:“我不知道你喜欢甜的还是咸的,便先随便带了一样味道的来,至少有一半的概率你喜欢喝。”
傅云书道:“可惜你撞上了另外一半。”
“无妨,”寇落苼道:“至少我以后都不会弄错了。”
兴许是滚烫的豆浆熏热了傅云书的脸,他的耳垂也不由自主地红起来,捧着杯子扭头看向一旁,看见寇落苼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豆浆,还夹了块糖糕吃,便闷闷地道:“你不是都吃过了么?”
寇落苼道:“你不是想陪我么?”
傅云书垂下头,眼睛盯着杯中氤氲的水汽,“……你若不愿,其实不必这样勉强自己。”
“我若厚着脸皮再去饭厅吃一次,只怕李婶要举着鸡毛掸子来打我。”寇落苼啃着糖糕道:“其实我挺愿意再吃一次。”
两人一时默然无言,傅云书默默地喝着豆浆,寇落苼吃完手里的糖糕,又给傅云书夹去一块。看着小县令斯斯文文,一口一口咬着糖糕,他忽然道:“傅兄。”
“嗯?”傅云书捏着糖糕扭头看他。
寇落苼静静地望着他,道:“你昨晚当真梦见我了?”
“……”傅云书别扭地挠了挠通红的脸,然后用力点了点头。
“这就麻烦了。”寇落苼道。
手里温热的豆浆都似乎在瞬间冷却,冻得傅云书一僵,握着豆浆杯子的手指颤了颤,半晌才道:“……为什么?”
“这事儿若是想要礼尚往来可麻烦,”寇落苼的脸忽然在傅云书眼前放大,是他凑上前来,紧紧地盯着他,一本正经地道:“我也得梦一回傅兄才行。”
傅云书紧紧地握着手中的杯子,连指骨都隐隐发白,他噎了许久才道:“这哪里是想梦就能梦到的……”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寇落苼勾唇一笑,道:“我今日只好看着傅兄,再一遍又一遍地想你。”
傅云书立时觉得自己成了只煮熟的螃蟹,从头到脚都红透了,今日豆浆里的糖加得未免太多,他往下咽了咽,只觉喉咙里都是甜滋滋的。傅云书掩饰地咳嗽了一声,道:“你这话……还好眼下只有你我,若是被旁人听到了……”
寇落苼道:“若是被旁人听到又如何?”
傅云书鼓了鼓腮帮子,轻哼一声以示自己对寇落苼这种明知故问的行为的不满,反问:“你说他们听到会怎样?”
寇落苼笑了,道:“他们必定以为我心悦你。”
第43章 狐娘子(五)
仿佛一道晴天霹雳, 劈得傅云书三魂飞升七魄离体, 他怔了半晌,脑子里转不起一丝念头, 只听得身侧寇落苼又道:“但只教咱们问心无愧, 何必在意旁人闲言碎语。”
嘴角一咧, 傅云书干笑两声,道:“……是……是啊。”豆浆里的糖加得实在太多了, 甜得他嗓子眼儿都有些齁疼, 傅云书静默着,缓缓低下头。
“你好好吃, 吃完了便叫人来收拾掉, 你昨夜大醉, 今天就不要操劳了,好生休息一天,咱们明早动身。”寇落苼抬手揉了揉傅云书的头发,然后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房门开阖, 传来“吱嘎”一声, 傅云书抱着膝盖盯着门看,许久许久, 这次寇落苼没再回来。他幽幽地叹了口气,倒回床上, 拉起被子盖过了脑袋, 陷入一片黑暗。
在被窝里辗转反侧半日,终究还是没睡着, 傅云书一把掀开被子坐起身,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拉开椅子坐下,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本书,翻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接着看下去。
这本《蓬莱志》下卷是他从土匪窝里得来的,上卷已是许多年前看过的了,早就忘了里头具体讲的什么,但因这么多年来一直想着下卷,倒让这本书成了他的执念。这书是手抄本,上头的字迹早已泛黄,应当也有些年头了,抄书之人的字看着倒挺顺眼,只是里头的故事却叫人看得糟心。
《蓬莱志》写的是海外蓬莱洲上几个世外散仙的爱恨情仇,他依稀记得上卷里的神仙们虽也各自经历了一番风波,但最后都得了圆满,但到了下卷,那几个散仙可就倒了大霉,不是被贬下凡就是渡劫失败,最后扛着蓬莱洲的那只神龟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巨人抓走,蓬莱洲沉入海底,散仙们拖着一身的伤痕回家,却只见沧海茫茫,互相抱头痛哭一顿之后无奈远遁天涯。
傅云书没想到自己盼了这么多年竟盼到这么个结局,他不由得开始怀疑那几年里著书人是否遭遇了什么不幸的事。
目光虽落在纸上,那一个个字却渐渐涣散,孔伦与沈珏、沈珣和赵四的身影轮番在眼前闪过,最后定格在一个雨天,绘着墨兰的油纸伞缓缓抬起,露出伞下人一张清俊秀逸的笑脸。
傅云书对着书发了许久的呆,终于烦躁地合上书,挠了挠原本就蓬乱的头发。
他觉得他得了病。
得了病就得看大夫,小县令从不忌讳就医,立即便命人请了郎中来,只是特意吩咐了要小心。
莫要让寇师爷得了消息!
城南的邵大夫对疑难杂症颇有研究,家丁办事麻利,没多久就将人悄悄请进了县令房中。傅云书挥退下人,眼珠子转悠了半晌,道:“邵大夫,有一个毛病,比较稀罕,不知您听说过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