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已成魔(59)
福王赵祁两鬓霜白,正负手站在祠堂之中,面前灵龛内是三百年来福王一脉的百余牌位。
他双眼紧闭,嘴角带笑。
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又将面对什么?
那些战死沙场的英灵,安静的在火舌之中,与他一同等待着属于英雄的消亡。
雕梁画栋。
楼阁亭台。
丹楹刻桷。
层台累榭。
在火光中安详屹立。
像是它们的主人一般,走向了归途。
只听一声惊天巨响,所有的一切坍塌下去,被大火终于吞噬嚼碎,化作了黑色灰烬……
*
远处,高耸入云的贺兰山魏然屹立。
阻挡了自塞外而来的风沙萧索。
黄河从它脚下温柔蜿蜒,灌溉了这片郁郁葱葱的天堂,成就了这丰沃貌美的塞上江南。
青绿的嫩芽已经悄然绽放在贺兰山的山脊中,玉簪花布满了每一片荒芜的荆棘地。
那封信随着风从他怀中飞出,被春风吹向远方,那些矫若惊龙、力透纸背的字迹也飘散在了风中。
……海涵地负,山峙渊渟。
已是我能想到的,人活于世,最好的祈愿。
——福王赵祁绝笔。
*
赵渊一拽缰绳,从大黑马上跌落。
他匍匐在地,向着甘州的方向,无力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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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归化城:蒙古语库库和屯,也就是现在的呼和浩特雏形。
第45章 三问
他在贺兰山下痛哭,这样肆无忌惮的流泪,便是在天寿山时也不曾有有过。
哭嚎声撕心裂肺。
天寿山也好,贺兰山也罢。
巍然不动。
唯有牛羊在山脚下的草地里若隐若现,春风吹拂着带着心律的草地。那些长出的野草正逐渐将战争带来的痕迹掩埋。
*
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起身的时候,已经有些恍惚,身后谢太初安静的站着,沉默的守护着他,一如既往。
再远一些,阚玉凤和陶少川正领着几匹马拴在树下,只敢远远的从树林中瞧过来,不敢走进。
“殿下,天色已晚,我们回去吧。”谢太初说。
赵渊缓缓跪坐起来,看着远处的贺兰山,声音沙哑道:“太祖皇帝建国,定藩北境,封边塞九王,拱卫大端北边……如今宁王谋逆称帝,肃王、晋王、福王已薨。谷王、代王圈禁。未削的藩王只有庆王和辽王……宁王命定、众生命定……这是他们的命吗?”
谢太初沉默片刻:“是。”
“这一路来,我见过的太多。你看着宁夏,金吾、娄震、廖逸心乃至张一千等浓妆艳抹纷纷登场,吸髓敲骨,视百姓为蝼蚁,以万民之血肉供养赵戟一人,若推演至北边,至整个大端,有多少这般的蠹虫?那些枉死的百姓……这便是他们的命吗?”
谢太初又回:“是。”
他回头去看谢太初,眼睛红肿,连鼻尖都带着湿润的泪,他三问谢太初:“疆域受辱,生灵涂炭……这就是天下的命吗?这就是你所谓的天道?”
“自古历朝历代便是如此。”谢太初没有直接回答。
“自古以来……便理应如此?这些人,都曾是赵戟嫡系。为赵戟这天下推波助澜。这样一朝乱臣贼子,会把大端引向何方?”
赵渊撑着膝盖,缓缓站起来,站定在田埂上,他站得笔直,内心仿佛有无数的愤怒不平。
“赵戟继位,可让天下尽快恢复太平,人民才可休养生息。”谢太初重复着无数次重复过的话。
这般的敷衍了事,轻描淡写惹怒了赵渊。
“藩地衰弱,军户逃逸,贪墨横行,民不聊生。这太平,不过是粉饰太平,却不是真太平!这怎么算得上是天道使然,又怎么可以说是命中注定。”赵渊摇头,“这样的命,我认不了。大端认不了。数千万百姓也认不了。”
“殿下不用认。”
赵渊问他:“在吴忠时你说过,我若不认,可为我逆天改命。是何意?”
谢太初双手掖袖,含笑看他,意味不明。
这般的半明半昧激怒了赵渊,他又问:“真人何意。”
“殿下可想过……既然天道无幸,既然天道自行,倾星阁众人为何又要修习无情道以窥天命?”
赵渊竟被他问住了,半晌后说:“为了修仙飞升。”
谢太初摇了摇头:“不,我既立誓拯救苍生,便不在乎是否能够得道飞升。”
“请真人直言。”
“物壮则老,盛久必衰,此乃天道,更是命数。大端亦会有王朝崩塌的一日……所以大端初始,太祖皇帝便与我倾星阁老祖约定,以我倾星阁众人之寿命供奉天道,以保大端国祚万代不陨,使立倾星阁。”谢太初道,“倾星阁存在的意义,便是要在乱世之时,挺身而出,为大端延续气运,更为社稷、为苍生,延续太平盛世。”
“大端朝二十二世,不乏乱世横行。其中皆有我倾星阁人士在隐秘之中力挽狂澜的痕迹。”谢太初道,“选一真正贤明之主,为其逆天改命,使国泰民安,大端延续。这才是倾星阁存在的意义,这才是我等修无情道的原因。”
乱世起,倾星出。
倾星出,天下定。
昔日端本宫中,太子的话在他耳边响起——倾星阁乱世方出,必辅佐一人,此人必得天下。
“所以,那个孩童口口相传的戏言从来都是真的。”他说,又急问,“你是这一代倾星阁入仕之人。谢太初,你要辅佐之人是谁?!你要为谁逆天改命?!”
“我为殿下来。”谢太初作揖。
接着他退后一步,撩袍子跪在了田埂上。
他重重叩首后仰头看赵渊,发下了誓言:“我愿入仕从龙,为殿下逆天改命,保殿下夺庙堂皇位,做天下之主。为这大端再续百年太平。”
此时,夕阳在坠入贺兰山山峰的那一刻,爆发出耀眼的光芒。
染红了云朵,让它们恰似火焰般燃烧着。
赵渊的轮廓像是带上了一层金红色的光芒,他的脸颊被这热烈的光芒抚摸。在光晕中,谢太初透过岁月,瞧见了未来的那个赵渊,他身上披上了镌刻着天地山川的天子冕服,文武百官在皇极殿前山呼万岁。
那样的赵渊,肃穆端庄。
让他欣慰又有些遗憾。
欣慰于这样柔软善良的人终逃过人生大劫,还将带领无数善良之众定这天下安宁。自己终是不曾辜负了乾坤民心,更不曾辜负了赵渊的情意。
遗憾于他破了无情道,再没有可能亲眼瞧见这海晏河清的盛世来临。
便是这一刻,他亦能感觉到走火入魔的罡气对自己身体的剧痛折磨。
*
“真人……你……快起来。”赵渊说完咳嗽了两声,面露痛苦。
谢太初上前,握住他的手腕脉搏,过了片刻,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殿下生病了。”
赵渊抬手摸了摸脸颊。
并不觉得热,反而感觉到刺骨的冰凉,连关节都冷得发痛。
“这病是去年霜降时留下来的根子,压了半年,悲恸中压不住了,很快就要烧起来。”谢太初脱了外衫大氅批在他的肩头,“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殿下随我回去吧。”
他吹了声口哨,大黑马踱步而来,谢太初上马,将赵渊搂在他的怀中。
“走吧。”他对其余二人说,便驾马往宁夏镇方向而去。
春风呼啸。
日沉西山。
天光被压抑在了贺兰山后,一切静谧,只有马蹄声在官道上响着。
那个被谢太初精心呵护过的贫瘠的小院落,如今掩埋在黄河的淤泥中。还有魂牵梦萦的开平肃王府,毁于一旦的福王府,早已易主的紫禁城……
陷入昏迷的赵渊在他怀中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