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已成魔(75)
如今韩传军五万追兵将至,开平卫一片焦土,正是生死存亡之际,容不得他悲春伤秋。
他翻身下床。
门口的铜壶内洗漱用水还温着,外间的炉子旁边还有一钵肉粥……是谢太初走前留下的。
他依旧细心温和,便是在这样的细节中,也让人忍不住要胡思乱想。
赵渊洗漱更衣,用过早饭,这才穿好曳撒与比甲,戴上大帽掀帘子出去。
陶少川在账外等候多时了,见他出来,连忙撑开伞跟了上去。
*
帐篷外的开平卫满目疮痍。
除了被烧得漆黑的内城墙外,再无完好无损的存在。
道路上堆满了瓦砾,偶然可见没有被完全烧毁的横梁,上面绘制的繁华图案,在诉说着这座边塞之城之前是何等的富足安定。
这里其实已经沉睡很久了,如今他们的到来,让这片被遗弃的城池变得喧闹。
将士们砍了周围所有的树木,运进来,加固内城的城门。直接用钢钉钉死了城门,不让人进来。
淅淅沥沥的小雨,湿润了荒野中的这座孤城。
赵渊在城池中步履蹒跚,然后他在一片废墟前停下了脚步。
“这里原本……有一对铜狮子。”他忽然说。
陶少川去看,那对铜狮子的位置,如今只剩下一点融化的底座,剩下的怕是都让人偷走了。
两个铜狮子间,便是曾经的肃王府大门。
红漆金钉兽面摆门。
曾经这里宾客往来络绎不绝。
赵渊踩着砖瓦废墟从那不存在的大门走了进去……荒芜中,他似乎看见记忆中的肃王府。
“王爷……”陶少川有些不安,喊了他一声,“雨下大了,我们回去吧。”
年轻的肃王并不理睬,他穿过瓦砾,越走越快。
陶少川只能狼狈跟着他。
剩下墙壁的回廊,又过那些曾经记忆中的院落,有母亲的、大哥的……还有家中其他亲眷曾经居住。
路边湿哒哒的那些枯藤下,安静爬过许多壁虎。
只剩下断壁的穿堂上,有燕子衔泥做成的巢。
叠石山上的书斋中,他与大哥在同一个夫子的课上走神。
还有藏书阁、映日厅、泗水台、回枢堂……
每一个建筑,都曾在岁月中沉淀了无数的过往,又叠加着属于肃王宗亲的新的回忆。
这座王府从未这般安静。
更不曾这般萧瑟。
赵渊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他穿过了水榭,还有假山、凉亭……猛然停下了脚步。
陶少川气喘吁吁地跟过来,发现眼前一片开阔。
“王爷……”陶少川没敢大声惊扰他。
因为这一刻他的身形太过悲戚孤寂。
过了一会儿,有脚步传来,这脚步声赵渊熟悉,便没有回头去看,很快的,一把伞遮住了淅沥的雨水。
接着有人轻轻擦拭他的肩头。
是谢太初。
“这里原来是镜湖。”赵渊道,然后他又指了指湖边的一棵枯树,“那里……有一株上百年的石榴树。每年秋天……都会结好多石榴。”
石榴又大又圆,沉甸甸地把每一个枝头压弯。
中秋前后,一家人便摘了石榴送给王府内的亲眷仆役。
总是大哥爬树。
母亲会在树下备上其他瓜果和月饼,笑着让大哥小心一些……
曾经的一汪碧波,只剩下了浑浊的一洼死水。绿色的藻类覆盖在湖面,死寂的犹如这倒塌的肃王府。
那颗石榴树,只剩下被火烧烟熏后漆黑的树干,歪在池塘上。
石榴树下的八仙桌碎成了几瓣,倒塌在地。
赵渊迈过瓦砾,走到石榴树下,他仔细找了一会儿,在树干上找到了刀刻的痕迹。
“大哥、大哥同我一般孩子气。”赵渊摩挲那些痕迹道,“每年都要在树下比一比身高。明明我站不起来……他总说,我有一天会比他高。”
最后一道刀痕,旁边有几个模糊的字迹,火烧与青苔的覆盖,那几个字迹已然看不清楚。
他用袖子擦拭青苔,湿滑冰冷的感觉,让他意识到这一切都不是在梦中。
是切切实实的发生了。
用最残忍的手段,斩断了通往那个留在十四岁回忆之中的故乡的归路。
周遭一切都很安静,只有雨声。过了片刻,赵渊声音沙哑地开口:“我……自入城以来便心绪不宁,夜间做梦,总是梦见屠城的细节。火焰燃烧、众人仓皇而逃,惨叫求饶声此起彼伏……我明明没瞧见开平卫的惨剧如何发生的,可是不知道为何却又瞧得一清二楚。”
谢太初应了一声。
“殿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回到开平后,所见种种惨状映入了心神,便有了这般的心思。”
“太初,韩传军……杀了我的父兄,毁了我的故乡。”眼泪顺着赵渊的脸颊滑落,滴落在了瓦砾废墟之中,“我没有家了。”
“你错了。”谢太初对他说,“我与殿下是夫妻。我所在处,便是殿下的家。”
赵渊忍不住转身紧紧抱住谢太初。
“太初。”
“殿下……”
“若我们真能渡过此劫,若我真能一统天下。答应我,不要走。”
谢太初身形僵硬了一下,陷入沉默。
“你说你所在处是我的家……你若走了,我哪里还有家?”赵渊抬头红着眼眶问他,“你是不是想要骗我?”
“历代帝王身侧的倾星阁人士功成后便要身退,断无留在皇帝身边的。我登基了,你要去哪里?你想干什么?”
又过了好一阵子,谢太初缓缓抬手,擦拭赵渊的眼泪。
“殿下多虑了。”他温柔地说,“我既然与殿下成亲,又怎么会离开?”
“真的吗?”
“嗯……”谢太初轻轻应了一声,“我不敢欺瞒君上。”
赵渊怔怔地瞧他半晌,接着死死抱住他,亲吻他的脸颊。
“好……我信你。”他垂泪而笑,仿佛要让自己相信一般强调了一次,“我信你。”
第58章 诱敌
三月初七。
风雨愈大,天从早晨开始起便漆黑一团,需要执炬而行。
田允恩率先锋部队已过了张北草原,前方斥候探明地形来报,说即将抵达北山,过了北山往南一路行进便可到独龙口。
“赵渊等人行踪可曾探明?”田允恩穿着蓑衣,在雨中擦了吧脸,大声问。
可即便如此,他的声音依然被狂风暴雨吹得零碎,斥候好半天才领悟了意思道:“赵渊的骑兵入了旧开平内城,砍伐了周围山上的树木,加固了城池,看意思是打算固守了。”斥候回道。
田允恩笑了笑,对身侧的段宝斋道:“我料赵渊心智崩溃,却没料到他庸碌至此。从阴山过来,他有千百次机会入鞑靼,兴许还能留得一条性命。如今在个废城中坐以待毙。真让人瞧不上。”
“行兵布局,还是小心些好。”段宝斋道,“我知道开霁绝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他能在京城隐忍十数年,不是靠着侥幸。更何况身侧还有谢太初——”
“你与他亲近,太高估赵渊了。”田允恩冷笑了一声,“来人,传我命令,加紧脚程,今日务必抵达旧开平,生擒赵渊。”
段宝斋皱眉:“到北山还有三十里,从北山区开平亦有三十里。而进山之后多是崎岖山路,莫说急风骤雨,怕是放在平日要想日行六十里都十分勉强。如今赶这急路,怕是不妥。”
“哦?”田允恩撇他一眼,“依你的想法呢?”
“最好就地扎营,让兄弟们就地休整,待天气放晴后再入山。”
“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认不清局势吗,还帮赵渊说话。”田允恩冰冷笑了一声,我们就地休整,他便得了机会可以逃离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