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有归处(13)
于是柳二公子又想起了那晚诊脉的情形,他至今依旧没找到答案,究竟是什么原因,竟能让一个大活人摸起来如同冷冰冰的铁石。而对于这件事,阿宁是完全不相信的,他曾斩钉截铁地表示,一定是公子摸错了!可柳弦安却觉得自己并没有错,他想找机会再求证一下。
因着第二天要早起赶路,这一晚大家都是早早就歇下。那几间客房霉味浓重,躺进去能将脑仁子都腌入味,没人愿意睡,所以守卫们依旧在院中生起了几堆火,各自靠着柱子凑活休息。
阿宁取来热水,伺候柳弦安洗漱完,还在忙着整理晚上要用的寝具,扭头却见自家公子正蹑手蹑脚、做贼似地往前厅另一头走,不由一愣,捏起气音小声问:“公子,公子?”
柳弦安冲他摆摆手,示意勿要吵闹,脚步却没停。他一直走到梁戍跟前,又小心翼翼地蹲下,这下连呼吸都屏了,只将两根手指轻轻搭在对方腕间。
依旧没有脉象。
柳弦安松开手,没有再听心跳,而是将食指屈起,用指背靠近梁戍的鼻子,想试试对方会不会呼吸。谁知还没凑到跟前,膝盖却不知为何突然一软,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直直扑进了眼前人的怀中。
“嘶!”他被撞得鼻子发酸,急忙撑着坐起来。
梁戍睁开眼睛,惊讶而又费解地看着他。
柳弦安飞速为自己找了一个借口,路过,不小心摔倒,惊扰到王爷休息,还望恕罪,我立刻就走。
说完拔腿便溜,算是这同行一路上,走路速度最快的一次,白色衣摆飒飒掠过火堆,扰乱一片暗红星点,人险些被燎着,好像还踉跄了一下。
“公子公子,快来这边!”阿宁将他拉到柱子后,万分不解,“你刚刚在做什么?”
说来话长,但柳二公子不想说,他的鼻子到现在还在疼,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于是扯过毯子将自己一裹,逃避现实,重新开始登天游雾,挠挑无极,与大道同游去也。
阿宁:“……”
而在不远处,高林正苦口劝谏,下回能不能不要再吓唬柳二公子了,仔细想想,这还是第一个不用催促不用请,也不用皇上威胁,就主动跑来给王爷你看诊的大夫,不得好好珍惜着?
梁戍将手中的一小粒黄豆抛入火堆,方才他就是用此物,去打了人家的膝盖。读书人的脚步再轻,也躲不过高手的耳朵,更何况还有两根微凉的手指搭在自己腕间,反复按了又按——骁王殿下别说是装睡,就算是中了蒙汗药,怕是也会被活活按醒。
高林实在不懂这种赵小毛式的乐趣,因为在他的过往经验里,自家王爷所谓的“戏弄”,是指在西北大漠里诱得那群蛮子像无头苍蝇一般乱转,是骗得大凉城里那群贪官连夜卷着财物自投罗网,或者再不济,也得是回王城气病几个又酸又迂又爱谏的话多老头吧,像这种忙活半天,最终只让别人家的公子撞疼鼻子的戏弄法,当说不说,真的费解。
梁戍晃晃手指,示意高林从自己面前立刻消失,不要再摇来摆去地碍眼。
他发现自己这可以随时隐去的脉搏,就像鱼饵一般,能让柳弦安时不时地主动探出头,短暂离开那个悬于半空的、未知的、没有过多情绪的世界。虽然很快就会又缩回去,但至少在用尽各种方法,试图找到脉搏的时候,对方脸上会出现难得一见的惊奇和紧张。
梁戍向后靠在柱子上,又往过斜瞄一眼。
篝火跳跃,柳弦安正用毯子将他自己包得密不透风,像一只白色的茧。
虽然一动不动,但其实也没有睡着。
三千大道被骁王殿下撞得有些摇晃,他难得体会了一回何为尴尬,体会到后来,索性从毯子里伸出一只手,牢牢按在身下松软的泥地上,指骨用力泛白。
万物皆生于土而归于土,既然大家都是土,那死生就不是什么大事。
而连死生都不算大事了,三更半夜一跤摔进别人怀里,就更称不上大事。
合理。
柳二公子吁出一口气。
觉得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
第9章
翌日天还没大亮,众人就收拾东西准备启程。
柳弦安做了整整一晚上的梦,眼下正头脑昏沉,半裹在毯子里看着前方发呆,阿宁上前晃了好几回,也没能成功把他晃醒。
高林将吃食递给梁戍,又另外拿了两份准备交给阿宁,结果在他转身时,恰好赶上红日喷薄出云端,霎时间天光如梦影轻柔,笼住了坐在树下的柳弦安。公子白衣染金,四野华光万丈,而整个世界都在这个瞬间被唤醒点亮了,鸟雀婉转,草木青翠,万物那叫一个生机勃发。
高林从未见过此等大场面,他顿住脚步,看着眼前连头发丝都在发光的柳二公子,整个人都比较震撼:“乖乖。”是要成仙还是怎么着。
梁戍瞥他一眼:“怎么,你又心动要嫁?”
高林立刻收回目光,意志坚定地摇头,不嫁,我站王爷这头,要嫁也只嫁王爷。
梁戍无情拒绝:“但我并不想娶你。”
高林并没有受到打击,对未来充满信心:“那这谁能说得准。”
程素月站在一旁,听着这场诡异对话,觉得自己快聋了。
树木下,阿宁用一张打湿的帕子,终于成功将柳弦安从神游境里给拽了出来,又手脚麻利地塞过一张温热烤饼和一壶茶:“快些,公子,大家都在等我们了。”
柳弦安答应一声,慢吞吞地咬一口饼,食不知味地咀嚼两下,还是困,他视线毫无焦点地到处乱飘,飘来飘去,最后一个没留意,就飘进了骁王殿下眼中。
“……”
两相对视,想起昨晚的事,柳弦安顿时清醒大半。
梁戍微微颔首,将金尊玉贵悉数展现,胸怀之宽广,像是丝毫没有把三更半夜被人一头砸醒这件事放在心间。而就在他再接再厉,准备更进一步展现迷人的皇家风范时,已经在旁盯了半天的高林实在忍不下去,两步上前将自家王爷强行带走,提前结束了这场单方面的搔首弄姿。
柳弦安松了口气,赶紧把嘴里的饼咽下去,也站起来一溜烟钻进马车。
“公子,公子!”阿宁掀开帘子,“不是说好今天骑马的吗,你怎么又偷懒啦?”
柳弦安闭起眼睛,装睡装得理直气壮,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
入无穷之门,游无极之野,总之是将外界杂音屏蔽了个干干净净。
就不醒。
阿宁头痛:“唉,真是的。”
完全没有办法。
车队继续往前行。
程素月奉了兄长的命令,一直护在柳弦安的马车旁,但她其实对自己的这一任务并不是完全理解,什么叫“防着点王爷”,王爷又不是流氓劫匪,有什么好防的?
高林道:“此事有些复杂,你先按照我说的做,待将来回西北时,我再慢慢解释。”
程素月提出:“可王爷若是想同柳二公子聊天,我总不能拦着吧?”
“马上就要到赤霞城了,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咱王爷应该不会有什么机会作……聊天,你放机灵点就行。”高副将拍拍妹子的肩膀,“行了,我去带人探路。”
程素月听得稀里糊涂,半懂不懂,还想再问,高林已经用剑柄捅了捅她的马臀,马匹受惊往前一蹿,程素月人被带得往后仰,慌忙一把握住缰绳,气恼道:“哥!”
高林大笑,招手叫过三五护卫,一同去前方探明路况。
马车里的柳弦安也听到了外头脆生生的“哥”,他叫过阿宁,在耳边低语几句。片刻后,阿宁钻出马车,拿着一个烟粉色的小瓷罐交给程素月:“程姑娘,这是我家公子送给你的。”
程素月接过来,还未打开盖,就闻到了一股清幽香气。
“西北的冬天太冷了,这罐花油能治冻疮。”阿宁道,“是我家三小姐亲手做的,要比寻常药铺里的更好闻些,趁着夏天治好旧伤,冬天也不易再复发。”
程素月其实不怎么喜欢用这类香喷喷的东西,她闻惯了大漠里的风沙和月露,只觉得其余花花草草都甜腻得慌。但不喜欢花香,不代表不喜欢好意,便将罐子捏在掌心,笑道:“那我就不客气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