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明月(30)
只是觉得别扭。
‘从你八岁起,每月便喝上这么一碗,遇到的人,遇到的事,读过的书……什么都记不清,还为此落下了个头疾……这般生不如死……’
‘那老太婆麻烦得很……在这里等朕回来……’
王滇使劲揉了揉眉心。
风吹得树叶簌簌作响,他盯着地上的草叶子看了半晌,起身道:“回寝殿。”
他倒要看看梁烨还记不记得。
充恒打开殿门规规矩矩喊了他一声陛下。
殿门打开又关上,王滇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转头问充恒,“梁烨呢?”
充恒道:“主子他说宫里待着闷,出去散心了。”
王滇愣了一下,“他出宫了?去什么地方了?”
“不知道。”充恒语气生硬道:“主子不许我跟着。”
他从小跟着主子长大,去哪儿都跟着主子,主子忘了谁都没忘记过他,偏偏这次没让他随身跟着,还非让他留在宫里看紧王滇……充恒看王滇的目光愈发不满起来。
王滇皱了皱眉,“那他说过什么回来吗?”
“没有。”充恒面色难看道:“主子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也别想独活。”
王滇没理他的威胁,“那他记得回宫的路吗?”
“主子又不是傻子。”充恒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王滇勉强放下了一点心,“不如你出宫去找梁烨,我这边用不着你。”
“我只听主子一个人的命令。”充恒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主子要我看着你,我就看着你。”
“…………”王滇扯了扯嘴角,折身回了书房。
梁烨不在正好,他还乐得清净。
他拿了本书握在手里看,那些繁体字挨着挤在一块儿,看着就让人喘不上气来,梁烨昨天晚上也紧紧抱着他,差点勒得他背过气去……
他妈的到底是什么蛇蝎心肠能让个八岁的小孩儿喝什么狗屁白玉汤!一个月喝一碗连着喝十几年不把人喝疯才怪!看人人记不住看书书背不过,昨天说了的事情今天就忘干净了他当个屁的皇帝!
王滇黑着脸盯着书上亲亲热热挨得一起的字,吐出了口浊气。
旁边侍奉的小太监小心翼翼地站在旁边,衣摆下的腿不受控制地在打哆嗦,他几乎抱着必死的决心开口道:“陛下,该、该用晚膳了。”
陛下没回答他,只是手里的书攥得死紧,眼神好像要杀人。
他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王滇面无表情地转头看了他一眼。
小太监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下去吧,朕自己待会儿。”王滇语气温和道。
小太监顿时如获大赦,连滚带爬地出了书房。
王滇仰头靠在了椅子上,抬手用书盖住了脸,所有的愤怒和不解混着莫名的情绪,统统化作了一个问题:
昨晚梁烨为什么要喝白玉汤?
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不过喝成傻子正好,省得再来烦他。
风吹得窗户轻微地吱呀了一声,王滇拿着书的手微顿,拿开脸上的书直起身子往窗户前看了过去,不确定地喊了一声:“梁烨?”
充恒抱着剑从窗户前倒挂下来,盯了他半晌才幽幽开口,“主子还说了,兴庆宫送来的任何东西都不准吃,不然你就等着被他收拾吧。”
“你之前怎么不说?”王滇发现是他,兴致缺缺地将手里的书往桌子上随手一扔。
“我刚想起来。”充恒看起来有点郁闷,“主子说话东一句西一句,我能全部记住都是我脑子好。”
“问你个事儿。”王滇笑眯眯地冲他招手,示意他进来。
充恒警惕地看着他,“你休想再套我的话。”
“放心,不是套话。”王滇笃定道:“我一个人无聊,进来陪我说说话,再说你挂那儿脑子不发懵么,进来。”
充恒将信将疑地翻身进来。
“你今年多大了?”王滇问他。
“十七。”充恒回答。
“你跟了梁烨多久?”王滇又问,“十年?十二三年?好像也不是很久。”
“我刚出生就被主子从乱葬岗捡回来了。”充恒不服气道:“主子把我养大的!”
“哦,那确实挺久的。”王滇赞同地点了点头,“不过那时候梁烨才十岁,他去乱葬岗干什么?找刺激玩吧。”
“主子是被人丢在那里的!”充恒生气地反驳他,“好不容易才活下来!”
王滇笑道:“别生气,我随便猜的。”
充恒冷哼了一声。
“你没事喜欢干什么?”王滇哄孩子似的换了个话题。
谁知道充恒那张白嫩的小脸忽然涨红,“我不告诉你。”
王滇眉梢微动,打趣道:“难不成看中了哪个小宫女?”
充恒像被蝎子蛰了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恶狠狠盯着他道:“主子说你奸诈狡猾,我不跟你聊天了!”
说完,就跑到窗户边上一个鹞子翻身跑了。
王滇百无聊赖地拿起书来继续看,偌大的书殿中只有他一人,偶尔会有风声从没关紧的窗户吹进来,吹得烛火晃动。
他看了一会儿,起身去关窗户,抬头便望见了一轮皎洁的明月。
月朗星稀,虫声唧唧,他脑海里忽然又浮现出昨晚梁烨抱着他时那双带着茫然和疯癫的眼睛,声音沙哑又兴奋地问:
‘怎么不咬了?’
咬你大爷。
王滇烦躁地将窗户一巴掌拍了个严实。
第25章 红尘
大都郊外三十里的乱葬岗,狗都不愿意来。
白天时好像蒙了层阴森森的雾,风在林间呼啸,恍若数不清的冤魂哀泣,晚上就更安静了,静地不像是在人间,鬼都不敢哭。
高高的树枝轻微地晃动,月光打下来,在空中剪出个潇洒的人影,靠着树屈着膝拎着酒,看起来十分快乐。
梁烨数了数周围的尸体,不算烂到土里的,堪堪两百二十一,还有个八九岁的小孩儿,他在高处跟小孩儿大眼瞪小眼有两炷香,小孩儿不情不愿地断了气。
乱葬岗嘛,葬的是没人要的人,死了也要变成孤魂野鬼的。
梁烨慢吞吞地把酒咽下去,盯着天上那轮月亮,那冷淡的光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来这儿干什么?
想不起来。
他来之前在干什么?
想不起来。
已经入夏,这里的味道实在是令人作呕,但他也提不起劲来离开。
来都来了。
他在这儿数了几天的尸体,两坛子酒喝得见了底,临走时突发奇想,觉得这地儿实在太臭,蹲在树枝上,一手拎着酒坛子,一手往怀里摸了摸,摸出来了个火折子。
然后一把火给这里烧了。
夏日干燥,这里树木又茂密,火苗一蹿一人高,整片山猝不及防着了起来。
附近的村民敲锣震鼓抱着水桶救火,闻讯快马赶来的官兵也怒骂着救火,熟练地像是预演了许多次。
梁烨拎着空坛子逆着人群下山,听见有人骂:“他娘的到底是哪个祖宗,每年这个日子都来山上放把火!杀千刀的!”
杀千刀的祖宗优哉游哉下了山,又花了几天的时间围着偌大的大都绕了一整圈,还是没能想起自己到底出来干嘛的。
就是有点不太想回去。
他在郊外的小道观里又蹲了半个月,啃完了祖师爷跟前上供的干巴巴的饼子,扣了祖师爷金身的半只脚,终于等到了他师父。
他师父光风霁月,一身朴素的道袍也穿得仙气飘飘,雷打不动的一柄拂尘一把剑,那张脸一如既往地冷淡漠然,就是看见祖师爷那只被扣掉大半镀金的脚时,沉默了半晌。
梁烨绕着他转了一圈,伸手从他袖子里掏出来了个布袋,里面装了三个肉烧饼,他非常识趣地只拿了一个,剩下的两个又给他师父塞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