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臣(10)
萧仲孺伸手抹了抹萧秀秀脸庞的泪珠,带着几分温柔道:“你放心,六叔知道你爱漂亮,必会给你留个全尸的。”
萧秀秀两眼怨毒地死盯着他,忽地又“嗤”地笑了声,转眼扫了一圈所有人,最后落在卢录事身上。她说:“你们这些人……可知道,你们效命的,究竟是什么人么?”
话音一落,萧仲孺脸色就一变。萧秀秀已接着恨声道:“你们莫不是以为他真的是皇子龙孙?我告诉你们,他不过是——”
话未来得及清,一双手就用死力掐住了皇后的脖子。
下
“你们莫不是以为他真的是皇子龙孙?我告诉你们,他不过是——”
话未来得及清,一双手就用死力掐住了皇后的脖子。萧秀秀猛地抓住了那双手,勉强顺上来一口气:“你……你、是家伎和……和……”
只看,萧仲孺面容极是狰狞,扼住萧秀秀的双手不住收紧,恶狠狠道:“你找死……!”萧秀秀拼了死命,也硬是要将那句话给说出来:“和……伶、伶……”
众人只听那声“伶”,未听清下文,萧仲孺就失态地怒吼:“住口住口住口!”他的模样气急败坏,风度尽失,两目睁得铜铃般大,好似眼前之人并非萧秀秀,而是当年,那躺病榻上奄奄一息的老妇——
夜黑风高,吹开了窗扉。病榻上的老妇不住咳嗽,她听见细微的步伐声,睁开黄澄澄的眼。老妇看清了来人,眼里却无一丝喜意,她的嘴嗫嚅着,手指颤颤指向他。
来人缓缓坐在床沿,慢慢地将双手搭在老妇的脖子上。她似要喊人,却出不了气,黑暗之中,来人轻声问她:“我问你,我究竟是谁的儿子?”
“你……你杀了……”老妇话不成句,搁在她脖子上的手正在施力。那个声音又响起来:“我究竟是谁的儿子?”
“——说!我到底是你跟哪个男人生的!”
“说!你说!你说啊、你快说啊!”
来人的质问一声高过一声。蓦地,一声脆响——
萧秀秀的脖子硬生生被掐断了去,最后,她只出了一声“人……”,两眼圆睁,血珠子从她鼻孔慢慢流出,随着嘴角溢出的鲜血一起滑过那掐死她的双手。
萧仲孺只觉一股热流烫过手掌,力量倏地一松,皇后便歪倒下去。萧仲孺浑身是汗,胸口剧烈起落,满是血丝的两眼缓缓扫过眼前,富丽堂皇的大殿鸦雀无声。皇帝已经吓破了胆,忽然哭喊着道:“不、不、不是朕!是他他他们……是他们唆使朕!”
皇帝一哭,这帮臣子个个跪地,争相推诿,小皇帝跌下了台阶,跌跌撞撞地爬到太傅脚边:“是他们!是他们、是他们和皇后陷害朕!朕……我、我什么都不知道!皇后说什么,我都没听见!”皇上刚说完此话,眼前一道锐利的寒光闪过,一排整齐的血珠子溅在萧仲孺白玉般的脸庞上,跟着就没了声息。
萧仲孺收起剑,冷漠地抬脚,将小皇帝的尸首踢开。余下的人一看,俱都哭天喊地,有些胆子小的都吓出了尿,也有的冲向殿门欲逃出去,却被禁卫军拔剑直接斩杀。萧仲孺冷眼看着他们,嘴里满是腥气,握着剑柄的手却无声颤着,他犹如身置梦中。他抬手抹了抹脸,轻声说了一句:“……杀!”
今夜,不止这殿里的人一个都活不了,他们的妻妾子嗣、乃至于全族,都会在这一晚上被诛杀殆尽。
萧仲孺走至殿外时,卢录事追了出来,在他跟前跪下:“大人!求求你,饶了三娘罢!”萧仲孺止步,低头看着他,在那双黑沉沉的视线之下,卢录事再禁不住,渐渐蜷下来,抱着头痛哭出声。萧仲孺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头,跟着就转身一步步走下台阶。他坐进轿子里,在凄惨的叫声和和铺天盖地的血腥气中,缓缓离开了皇城。
萧仲孺坐在轿中,他挺直着脊背,两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前方,袖子和脸上仍沾着血迹。他虽清醒着,思绪却飘回到久远以前——
那是他第一次面圣。先帝虽已经十分昏聩,却还挣扎地坐起身来,将他招到面前来。先帝看了他一阵,因纵欲过度而黄浑的眼珠闪烁着水雾,不住地点头,说好、好……
朝中重臣皆知,先帝之所以宠信萧仲孺,非是他少年英才,创下赫赫战功,而是先帝满心认为,萧仲孺是他流落在外的骨血。先帝精血有亏,没有留下其他皇嗣,故将萧仲孺视作唯一的骨肉,不断予他权位。
萧仲孺尽管觉得先帝无能昏庸,却也满心以为自己是帝王血脉,自命不凡。直至,他偶然听见府里一个婆子所说的闲话。萧仲孺命人抓那婆子来,不过两句威胁,那婆子就尽数招供,原是他亲娘曾背着老爷和男人通奸。
萧仲孺并不惊动谁人,只暗中命人寻访,轻易就找到了那婆子嘴里所说的“老相好”。
犹记得那日,他们将那人推到自己面前来。那人如惊弓之鸟一般颤抖不止,不住求饶,萧仲孺厉声命他抬头,他这才颤巍巍地将脖子给抬起来——虽是凄惨落魄,可仍能看出,此人年轻时面相极是出挑,更惊人的是,他和萧仲孺,模样竟有七八分神似。
这个人,本来是萧府里,养的一个伶人,这些年来,都是萧仲孺的生娘暗中接济他。伶人同戏子家伎,乃是下九流出身,无人不轻贱。
又有谁会知道,原以为是龙子凤孙,实则是老鼠打桩,戏子和家伎通奸所生的孽种。诸如萧仲孺这等心高气傲之人,又怎么会忍受,自己竟是如此低贱下作的出身。
萧仲孺亲手拔剑杀了此人,鲜血泼面,一滴血珠落在他的眼角,犹如泪痣,当日在场的,也都不明不白地死了。那人死后,姨娘亦猜到系萧仲孺动手,未料他连生父都弑,吓得病倒,没多久亦死去。
——此便是杀父辱母之由来。
轿子停了下来,萧太傅跨步而出。偌大的萧府,今夜却阴森森的,寒风吹啸,灯笼摇晃,好似一个活人都没有。
此时,萧仲孺定睛一看,却见长廊尽头,缓缓走来一道身影。顾钧遥遥望着他,唤了一声:“老爷。”
萧仲孺掩不住惊讶:“……钧儿?”他快步走过去,两人便紧紧搂做一处。萧仲孺压着他的脑袋,好似要将人嵌进血肉之中,不住唤着钧儿,之后方放开了他,着急问道:“你怎么还在这儿?元儿呢?”
顾钧双眸晃似笼着水雾,答道:“我已先命人带着元哥儿走了,孺郎毋须担忧。”萧仲孺听到此话,也渐渐安下心来,他轻轻抚着顾钧的鬓发,道:“我知道,钧儿一向思虑周全……”顾钧轻点脑袋,两人又紧抱在一起。
萧仲孺在数日前就已经为顾钧父子安排好了后路,他已寻好了替身在府里养着,将真正的父子二人悄然送往益州,到那里后便叫他们改名换姓,安稳富足地过完下半身。他虽也惜命,却知若这时候同钧哥儿等人离开,雍京必会大乱,到时候反而谁都走不掉。
顾钧也不问究竟发生了何事,只将老爷扶回屋中。桌案上备了酒菜,极是精致,屋里弥漫着一股甜香。
两人同坐,顾钧为他斟酒,缓缓道:“我亲眼看元哥儿坐上了船,这才安心回来。”烛光中,他的眉眼柔情如初,跟着抬头,盈盈地看着老爷,笃定地道:“你不走,我也不会走。”
萧仲孺握了握他的手心,二人相视,彼此皆温柔莞尔,然后凑近,亲住了嘴。
温存片刻,两人同饮,纠缠了几年,今却是他们难得如友人一般,一起话说从前。顾钧喝了些酒,脸上有了醺意,他一脸怀念地说道:“我自小身子不好,阿爹阿娘就偏疼我。幼时,院子里种着好多芭蕉树,娘会将我抱在腿上,读诗给我听。”
萧仲孺听他轻声说着话,只觉心中从未如此平静安稳过。
“我爹不忙的时候,也会和我们一起。我爹虽学富五车,却常被我娘说得应不上嘴。”他微微笑说,“然后,大哥就会跳出来,替我爹说话,二哥和三姐就在角落里悄声笑着,大伙儿都好不高兴。”
萧仲孺举杯饮酒,听他说到这里,慢慢地抬眼。他目光微微闪烁:“我记得,顾茂生只一独子……”他怔怔地问,“你何时多出来的兄姊?”
顾钧止声,静静看向了他,目光里俱是悲凉。萧仲孺的手猛地一松,酒杯砸落在地。
第19章
顾钧止声,静静看向了他,目光里俱是悲凉。萧仲孺的手猛地一松,酒杯砸落在地。
这一声脆响,便好似那惊醒梦的钟锣声。
萧仲孺便觉一个恍惚,整个人如若被抽掉了力气。同时,钧哥儿清冷的声音响起来道:“在我十岁时,生了一场重病,命几乎去了半条。据说,那日来了一个道士,道士说我命格太轻,怕是个福薄的,唯有放在他人名下寄养,方能躲过大劫。”
“我阿爹阿娘虽极舍不下我去,却也只得无奈一试,将我送至京外托人养大,未承想,我的身子果真一日比一日好。尽管是如此,我和亲人仍月月书信往来,每年阿娘都会做衣裳袄子遣人给我送去,阿兄阿姊也都极思念我……”钧哥儿呢喃道,“……岂知,真如那道士所言,到最后,就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
“哐啷”的连声响动,萧仲孺蓦然施手扶住了桌案,死命支撑才没有倒下去。他的额前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两眼直直地看着眼前人,竭力地嘶声道:“你……你究竟是谁?”
顾钧醒过来似的,僵硬地转回向他,通红的眼眶盈着水雾,幽深的瞳孔霍地迸发出刺骨的恨意,他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双手死死地捏紧,那一字一句像是从他的牙缝里挤出来一般:“我阿爹,正是顺德一年四月,蒙冤而死的傅丞相——傅昶!”
当下,萧仲孺犹如遭人当头棒喝!“……”他双目圆睁,一脸不可置信。
傅昶……居然是傅昶之子……
说到傅家,那是无人不知、无谁不晓,傅氏自前朝就有,俨可说是百年望族,太祖时傅昶已经入阁,先帝时就已经官拜吏部尚书,后来任为丞相。然而,傅昶此人过为刚正,和萧仲孺政见多有不和。传言,先帝驾崩前数月,曾动念认萧仲孺为嗣,以封为太子,傅丞相却大力反对,直言道萧仲孺血脉不纯,难以为正统,力荐先帝立齐王之子为太子。在新仇旧恨之下,先帝宴驾时,萧仲孺便于当日命人捉拿丞相,其满门和众门生无一放过。
顾钧的双眸恶狠狠地看着眼前之人:“你以谋反之罪,治我阿爹和兄长凌迟之刑,一刀一刀割下了他们的血肉,我其余的亲人尽数被斩首,便是我只有两岁的亲侄儿,也被人活活摔死。我傅家上下六百口人,除了我之外,无一幸免……”他咬着牙,宛似泣血,“萧仲孺,你日夜梦魇,可你杀我傅家满门时,你又可曾有一丝悔意?这些年——教我心何安?你心又何安!”
萧仲孺被质问得一震,心底凉透,脱力似地屈身一跪。他无声地喃喃:“不、不可能……”萧仲孺猛地记起,抄家时他便曾有留意过,傅昶确有一幺子,但年幼便已经夭折。
他汗如雨下,挣扎地抬头,问:“你是……傅长生?”
“顾钧”听他唤出此名,失了失神,轻道:“除了爹娘之外,已经有好些年,没听人这么唤过我了。”
——当年,傅长生侥幸保全了一条命,他就立誓,必要为亲人报仇雪恨。想来也是天意,常州县令之子顾钧因身子孱弱,自幼被送到宜彰老家由老人抚养,后来宜彰爆发疫病,死了全镇的人,顾家上下和奴才都没躲过这场病灾。傅长生便暗中替了顾钧的身份,回到常州顾府,正巧赶上为顾县令料理丧事。他遣散顾府的奴才,只留一个服侍过夫人的老婆子,千里迢迢来到京城“投奔”嫁进刘家的顾氏,以此借机接近太傅。
萧仲孺精明过人,听到此处,如何会意不过来,从一开始便是一场局——单纯清涟是真,意图勾引也是真,只难为了堂堂丞相之子,为了报仇,宁舍身于杀父母之仇人,有如此觉悟,萧仲孺何有不栽的道理——
萧仲孺含着满嘴腥气,两眼死死地盯着傅长生,强撑地道:“所以,是你害、害了……晟儿?”
傅长生双目通红,却抿唇一笑,答道:“是。”
傅长生自幼多病,故善医理。萧晟好端端的,怎会突然肾气亏损,又服了寡妇给他的淫药,药力突发之下,继而猝死,这一步一步,既是人为,亦为天意。
“郭氏……也是你?”萧仲孺沉痛地阖了阖眼,犹不肯死心,颤声道,“你如此恨我,那为何——”
傅长生知晓他问的何事,只缓缓道:“郭氏形迹已经败露,大可能害不死你,反会遭来后患,不若让她助我一臂之力。”他瞧着萧仲孺,嘶声道,“再说,你害我家破人亡,使我夜夜难寐,一生难安,这种生死不如的滋味……我又怎么能不让你也尝一尝?”
萧仲孺血气翻涌,猛地剧烈咳嗽起来。可只凭傅长生一人,又如何有这翻云覆雨的能耐?香炉里的香已经烧到了末端,一道猩红血丝从萧仲孺的嘴角溢出,他终是明白过来:“是你……走漏的消息……!”义军如此神勇,也是在钧哥儿进门之后,这两年来,他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怕也全是他捣的鬼。
“也不尽然是。”傅长生讽刺一笑:“萧仲孺,你自以为权势滔天,可怜却没日没夜活在算计之中,人人都想要你的命!”早在他在泷明庵里时,萧皇后就命人暗中与他牵线。这支香还是由萧秀秀主使,经御医的手传到他手上。
只叹,萧仲孺千防万防,终究防不住枕边人。他自知一生作孽,从不奢望善终,如今他妻离子散,众叛亲离,可又怎么会料到,居然会是他视逾性命的人给了他最痛的一刀!
往事历历,俗话说善恶终有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环再扣一环,末了,谁都没躲开这个轮回。
萧仲孺挣扎地挪过去,凳子掀翻,他拼了死力,紧紧抱住了傅长生的腿,仿佛这不是要害他的人,而仍是他唯一的命根子。“钧……钧儿……”萧仲孺的眼里并无恨意,竟全是对眼前之人的留恋,想来他此生跌宕起伏,即曾卑微如尘埃,也曾将万人视为蝼蚁,可到头来,这世上他唯一舍不下的,依然就只有“钧儿”罢了。
傅长生终是禁不住,俯就身子颤抖地搂住了他。萧仲孺已在哆嗦,他哽咽道:“你……要杀我?”傅长生抱着他的脑袋,用脸颊贴住他的前额,那双眼里是无限的怜惜和爱意,他沙哑地呓语:“孺郎,你要我怎么狠得下心,杀死我儿的亲生父亲……”
傅长生温柔地抚着他的脸庞,露出了扭曲的笑靥,他目中流出溢彩,哄道:“睡罢,等你起了,这一切……都了结了。”
意识被黑暗吞没之前,萧仲孺忽又想到,那梦中的半仙曾说过的话——贵则极尊位,辱则猪狗不如。
细想此生,他弑父杀母,克妻妨子,无恶不作,不料,此生荣辱所系,不过在一个“情”字。尽管如此,他心中却未有一丝不甘,只道今生能得所爱,便是死后坠入无间地狱,忍受千万世的折磨——
想必,他也甘之如饴了罢。
第20章 尾声
顺德七年一月,萧仲孺疯杀群臣于崇德殿,连宫人在内,死者共上百人。同夜,萧府大火,翌日,由烧成废墟的府邸里发现焦尸两具,其身上的玉佩首饰为萧氏夫妻二人所有,萧元秀下落不明。百姓大快人心,夫妻二人被鞭尸后挫骨扬灰,扔入了江水中。
萧太傅一死,朝中大乱,靖王乱中继位,后又被毒死。国君之位几日一易,直至四月,义军攻破京城,当日百姓大开城门,迎李家军进城。同月末,李永达登基为帝,改国号为齐。李永达称帝之后,首要之事却是为傅家平反,重新安葬了傅家人,并有传言,李永达曾命人去江上打捞不知谁人的尸骨,奈何久寻无果,只在江边立了一碑,题“长渊幽梦飞何晚,生花繁树在几重”。
齐朝天承六年。
淮安闹市熙熙攘攘,有一姓钟的游商在此地做买卖。钟芮今年近而立,体态略有发福,自当年离开萧府之后,他便不再做暗娼,而是各地游走做生意,常年积累下来,也算发了点小财。他今日到淮安大街,刚清了一批货,攥着兜里的银两,到一个面摊子那儿找了个位置坐下。
另一张桌子,有个说书人,正说得口沫横飞:“——萧狗贼自己发了疯,拿起刀,在皇宫里杀红了眼,那一晚真是血肉横飞,这些贪官奸臣总算是同归于尽。萧狗贼本想要带着娇妻逃命,没承想,这顾钧也是个狠角儿,众位想,这萧狗贼努力半生,没得几个娃子,这姓顾的一进门,就生了个大胖儿子,一想就知道是给这狗贼戴了绿帽。这贱胚伙同奸夫杀了狗贼,就要拿着钱财远走高飞,最后反被奸夫所害,真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啊!”
众人听萧奸夫妻惨死,大感解气,纷纷掏出铜钱赏给说书人。钟芮宛若无闻,从头到尾都未将脑袋给抬起来,只一人低头吃着面。当今有关萧仲孺之死,民间各有说法,可无一不将他夫妻二人形容得面目可憎,其中,两人之间的风流艳事更为后世大肆渲染,内容往往极是荒唐不堪。
钟芮茶饱饭足,此时座位上的顾客又换了一批,说书人又开始从头说起萧仲孺的出生来历。钟芮付了铜钱,就起身离去。
他快步走在人流之中,不经意之中,撞着了路人。他这才清醒,恍觉额头出了虚汗,忽又闻前头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
钟芮循声望去,就见前面好些人聚拢成圈,圈中有一卖艺的伶人踩着高跷。钟芮却在看到他的身影时,暗中一惊,可当那伶人转过来时,就看他脸上戴着一面瓷白的面具,看不清面目。这伶人技艺好是高超,便是踩着高跷,走在细绳上,也能耍枪弄剑,看得在场之人无不拍手喝彩。
一个孩子在看客中拿着瓦罐收钱,一路叫着阿姊阿叔,极是能说会道。他跑到钟芮面前时,钟芮这才看清楚来,这小儿竟是个缺唇的。他一见钟芮,就先鞠躬道:“阿叔福气盛海,万事顺遂。”他口齿清晰,声音清脆,便是有缺陷,也易让人一见喜欢。钟芮正欲往罐中丢几枚铜板,忽然前方一阵响动,小儿回头大呼一声:“阿爹!”
就看那舞刀弄枪的人从绳子上摔下来,小儿抱着罐子跑了过去,将他扶了起来。众人看热闹散了,也不逗留,纷纷走开。
“阿爹,你怎么样?”孩子将他爹扶了起来,就看那男人摆摆手,拍了拍身上的灰,一副脾气极好的模样。
此时,对面街上一个布衣男子快步走来,他身形消瘦,面容清秀,想是这孩子的另一个爹爹了。他肩挎着一个药箱,想来该是个江湖郎中,他和孩子一起将男人扶到树下,钟芮站在不远不近之处,就见那男人将脸上的代面摘了下来——
那张脸半面烧伤,另一面瞧不甚清楚,只单说眼神,便极是温和澄涟。他们父子三人不知说了什么,就看那男人朝妻子憨实地一笑。那模样,绝非是钟芮脑子里所想的那一个人能做得出来的。跟着,三人便一起收拾东西。
男人将孩子扛到自己肩头上,小儿“哇哇”叫了起来,男子抿笑静静瞧着他俩,三人的身影慢慢淹没于人海中。
钟芮终将目光收回,他叹了一声。然而,他自己也不晓得,自己究竟是在惋惜什么。
又说回,李永达称帝后,并未诛杀前朝遗臣。其性宽厚,主张仁政,广纳贤臣,在位几年来励精图治,无奈花无百日红,李永达做皇帝不到十年便累病而亡,此后江山更迭。又过了数年,江安有一少年姓萧,其天生异貌,父为江湖艺人,然此人博古通今,无所不晓,为乱世奇才,此人就是大盛朝的开国之君,为后世所称颂。
然而这一些,就都是后话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