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他人人喊打(133)
献上首级者赏黄金千两。
看着那早已熟记于心的告示,季怀真面无表情,转身回府。
季怀真曾杀过那样多的人,与他相识的,未有瓜葛的,有仇的,早已练就一颗冷血麻木的心,昔日更是亲手剥了两名小厮的皮,可此时此刻,他走在这阴风四起,尸体堆叠的长廊上,耳边竟似听到三喜临死前的那句诅咒。
可三喜明明已死在他的剑下!
季怀真猛地回头,盯着身后空无一人的长廊,喃喃自语道:“我不信,我不信这世道是公平的,若真有十殿阎罗掌管善赏恶罚,为何死的是我姐姐,为何人生来就三六九等,为何有人高坐明堂,有人忍饥受冻,他不吃的饭,我却连一口都吃不上。”
他冷冷讥讽一笑,麻木地踩过一地尸体。
后厨内,阿全同烧饼吵了起来,季怀真没进去,站在门口听了会儿。
烧饼问阿全,他娘去哪里了,怎么没一起跟来。
阿全便答道:“我娘化作天上的星辰了。”
烧饼想了想,立刻道:“哦,原来你娘死了!”
季怀真心中一痛,听到“死”这个字,霎时间喘不过气来。
过了半晌,传来阿全小声的啜泣,他似乎是推了烧饼一把,哭了半晌,想起和季怀真玩的小狗游戏,又不哭了,哽咽道:“好吧。”
“不过你说的也对,死了,就是重归于天地,与星辰一道,我师父也死了,我和师兄发现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变硬了,又硬,又凉,像个冰块,怎么喊都喊不起来,师父一死,就没人护着我和小佳师兄了,有时候连饭都吃不上,不过你还有你舅。虽季大人现在看上去也疯了,不像个活人,像个鬼……但总归能给你找口吃的。”
烧饼说完,阿全又哭了。
季怀真站在门外,死死咬住他那再无法抓握,一用力就疼的右手,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来,直至听不到阿全的哭声,他才若无其事地一整衣摆,确认无恙了,重新走了进去。
阿全立刻扑了过来:“舅舅!”
烧饼果然从死人身上扒下身女童衣服给阿全换上,又将他头发散开。阿全本就长得精致秀气,如今这样一打扮,不认识的人见了,定不会猜他是男童。
他脸都有些哭肿了,一指烧饼,似乎是想要告状,不知想到什么,又把手放下,将脸难过地埋在季怀真腿上。
阿全不提,季怀真也不问,只将阿全一抱,与烧饼挨着坐在灶边。过不一会儿,火烧也觅食归来,围坐在三人身侧,以厚实的毛发为他们取暖。
阿全倚在季怀真怀里,掏出块馒头,还是刚才季怀真给他的,阿全没舍得吃完,给他舅舅留了些。
季怀真只掐了一点塞进嘴里,慢慢地抿着,又将剩下的喂给阿全,朝烧饼问道:“你在细细与我说一遍,你师兄是什么情况?”
“先前我师兄被白雪姐姐赶走后,一直没有离开临安,就在季府周围猫着,看见白雪姐姐出城,他也跟着去了。走之前交代我,若出了什么事,让我直管往你府上跑,所以我就来了。哦对,还有件事,方才我出去给阿全找衣服的时候,听见他们说什么,上京又给夷戎人拿下了。鞑子听到这个消息后发了好大的怒,杀了好多人。”
季怀真一怔,猛地盯住烧饼:“你说什么?夷戎人突然撤军,是去打上京了?”
烧饼点了点头,看见季怀真又开始毛骨悚然地大笑起来。他与阿全面面相觑,茫然道:“你舅咋啦,夷戎人干什么要回去打上京?上京若如此重要,当初干什么还要迁都到临安来。”
阿全也不知道,就是看着季怀真这副样子不住惧怕。
二人一头雾水,只看见季怀真全身颤抖,一边笑一边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们从来就不想占临安……瀛禾这混蛋。”
不知过了多久,季怀真才从那副歇斯底里中缓过神来。
烧饼又问道:“你可要找白雪姐姐?她应当和我师兄在一处。”
季怀真怔怔地摇了摇头:“不……不找白雪了,她与你师兄在一起就好,再不必找她了。”
烧饼想了会儿,傻兮兮道:“那你要去往何处?”
季怀真没有说话,双眼一闭。
烧饼半天听不见他回答,转头一看,见季怀真似是睡着了,嘴里嘀咕道:“你这人真奇怪,国破了,家亡了,你还睡得着觉。”说罢,不再管季怀真,枕着他的肩,开始呼呼大睡。
明明没吃什么东西,季怀真嘴里却发苦发酸,叫他难以入眠,一闭眼,眼前的黑暗中就浮现出姐姐的倩影。
他朝姐姐大喊:“我还有两万亲兵,我还可韬光养晦,还可重头再来,只要我想法子带着阿全逃出临安与他们汇合,就不愁没有翻身的机会,姐姐,你别走,你别离开我们……我还有机会!我要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黑暗中的季晚侠依旧巧笑嫣然,她长长的裙摆逶迤在地,像凤凰的尾巴。她看着自己,说不想让阿全当皇帝,想让他们二人开心,想让季怀真带着阿全远走高飞。
季怀真在黑暗中伸手追上去,像在密道里那般,不等他抓住季晚侠的衣角,他的姐姐就化作万千齑粉,齑粉似蝴蝶般,飞走了。
翌日一早,季怀真从死人身上扒下身衣服给自己换上,带着烧饼和阿全离开。
火烧极通人性,知道白天不便跟着季怀真,便自己跑了。
在他走后,一小队人马便来到此处,与季怀真前后差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
领头之人一身玄色轻甲,背后缚着把半人高的精钢阔刀,虽是少年将军模样,眼中却透着一股令人过目不忘的沉着冷静,他下巴上有些许胡渣冒出,铠甲上敌人的血迹也来不及擦干净,还不知已多久未合过眼。
此人正是这两年来军功显著,令齐军与鞑靼闻风丧胆的拓跋燕迟。他下令道:“再找,把每间屋子都搜过去,他刚从皇宫杀出来,逃不远。”
下属们领命而去。
虽下了这样的指令,可燕迟却并不亲自进去搜查。他取下头盔夹在臂弯中,发现脚边的台阶上趴着名老仆,应当是逃跑时迎头遇见敌人,被人活活一刀割喉而死,他双眼圆睁,致命伤口处已有蛆虫爬出来。
燕迟的睫毛随着视线往下一垂,继而弯腰上前,将那人的眼睛合上。他盘着的马尾随之散落,混着血污与灰尘,挡去燕迟眼中的悲悯。
乌兰随后赶来,问道:“可有消息?”
燕迟直起身来,恢复满脸漠然,摇了摇头。
弱弱悄无声息地出现,蹭了蹭燕迟的手心。
手下快步走来,禀报道:“回禀将军,季府再无活人。”
燕迟表情不变:“继续找,他中了一箭,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去卧房中找,看床头有无机关暗道。”
那人领命而去,过不一会儿,又回来,看了眼燕迟神色,低声道:“将军……找,找到了,已经死了。”
这士兵说完,立刻低下头。
不等燕迟说话,乌兰便疾言厉色地追问:“怎么死的?如何确认是他!”乌兰惴惴不安地转头看向燕迟,可燕迟却似乎没听到般,只是微微抬了抬手,似乎想摸心口,但又很快放下。
那小兵低着头,如实相告道:“胸口的刀伤是致命伤,头也被人割下带走了,应当是要去领赏,虽无法再通过外貌确认,但是他身边还有两具尸体,一具看模样打扮,应当是小厮,另一具尸体上的衣服用料不凡,身份该是大有来头,是个六七岁的男童。”
乌兰又看了燕迟一眼,心中虽着急,却不敢替他下令。
拓跋燕迟没有说话,许久之后,终于开口。
“带我去看看。”
燕迟语气平静,步子也迈的稳。
他的铁靴踏过一地尸体,踩过一堆混着血的肉泥,被下属领着去认尸,待走到房门前,他从不犹豫的步伐突然停了,有些茫然地盯着那扇关起的门,像是突然意识到这门的背后有什么等着他似的——片刻令人捉摸不透的沉默后,拓跋燕迟推开了门。